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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砌的旧式民居堆挤,路上的青石板坑坑洼洼。起早的着少数民族衣装的男女们,有的扛着背篓往石板阶梯上走去,有的席地而坐,身前的传统编织的毯子铺陈了手工艺品。还有小孩在追逐,好不快乐。
宛若在影集里看到过的四五十年代的中国西南少数民族村镇风光。
阮决明说:“萨帕过境就是云南。不是我炫耀,你该补习地理知识了。”
裴辛夷没接腔,心道姑且让他扳回一局。
二人在一栋沿崖修建的房舍前停驻,坐在门口的阿婆忙放下手工,热情招呼。裴辛夷这才知道“下去洗”的意思是体验当地特色的药浴。
街市里有不少经营药浴的家庭式洗浴店。阮决明此前来过这家,说这是环境最不错的。
裴辛夷报以期待,却在一分钟后就落了空。阿婆领他们来到回廊尽头的房间。
空间狭窄而低矮,四壁是黄棕色的泥覆的墙,小小的窗户像是被随意凿开的,悬在墙的高处。浅黄岩石打磨的浴缸横几乎撑满了空间,仅余下角落放置物架、矮凳和银盆。
如果没有浴缸,裴辛夷会以为这是在影片里见着的上上世纪的监狱。
裴辛夷看向阮决明,似在用眼神问:“你确定?”
阮决明说:“试试咯。”
洗浴店的伙计们提着沉甸甸的铁桶走来,合力将灰粽的浑浊药液倒进浴缸里。来回数趟,将浴缸的水位填得差不多了,门被关拢。
氤氲热气,弥漫着草药的涩味。
裴辛夷还是感到不可思议,蹙眉说:“真的要洗啊,浴缸消毒了吗?”
阮决明已三两下除却衣物与首饰,只剩贴身的棉衫和暗红条纹的裤衩。他转身说:“不然——”
话未说完就被她打断,“你确定这个不是别人洗过的?”
阮决明见她毫不掩饰地嫌弃表情,挑眉说:“裴辛夷,你哪里来的毛病?”
裴辛夷对他翻了下眼帘,不情不愿地去除衣服。阮决明不自在地避开视线,褪去最后的遮蔽,又迅速地跨入浴缸。
裴辛夷哼笑一声,“装乜啊,你不就是这个意思?”
她这会儿不觉得冷了,像是要展示姣好的身段,慢吞吞地走近浴缸,还故意倾身去试水温。柔荑浅拨,荡起层层涟漪。
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微晃的胭脂色尖儿上。他喉结一动,握住她的手臂要将她往里倒拽。眼看就要闷入水中,她急忙举手作投降状。他这才放过。
裴辛夷步入浴缸,由冷入热的不适应令她轻微耸了下肩胛。她缓缓坐下,水位正好盖过她的锁骨。
“怎么样?”阮决明像个分享了喜爱之物的小孩,急于得到肯定,分明对方还未尝出知觉。
裴辛夷没说话,盯着他肩肘与锁骨的夹角窝。那儿有一道窟窿圆的伤疤,结痂已褪去,呈现出肉粉色,一些筋状的痕狰狞的痕攀附在完好的皮肤上。
阮决明低头一瞥,轻松地说:“出来混迟早要还的。正常。”
怎么不清楚这些因果报应,可她看不得他身上的疤。这么些年,他身上不知出现过多少疤痕。歉疚、懊悔、疼惜,道不明的情绪纷然涌来。闷得慌。
她无言地描摹伤疤,像是要在心口印出与之毫无二致的痕迹。
“怎么了?”阮决明伸手去碰她的脸颊,带出轻微的水花。
水花溅在了眼睛上,她下意识偏头。看了会儿模糊的倒影,她这才得以开口,“南星讲你才出院。”
既出声,仿佛添了几分勇气,她小心翼翼地倾过去,抬手覆住了那道疤痕。
阮决明扯了下唇角,“已经好了,不痛。我冇事,真的。”
他盖住她的手,缓缓带离伤疤,一轻一重地揉捏把玩。他掀起眼帘睨着她,促狭地说:“裴辛夷,你不会有这方面的嗜好吧?”
“……就是有又怎样?”裴辛夷抿了抿唇,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靠上去,以被热气烘得发干的唇贴上伤疤。
阮决明不自在地抬起了下巴,“不要这样。”
像是没有听见他说话,鼻尖蹭着,唇珠抚着,她在伤疤上绕了好久,沿着普鲁斯海峡般漂亮的胸骨上凹,一路去到脖颈。
倏地,水下探出他的手,掐住了她的下颌。抵在下巴上的掌窝的积水溢开,顺指尖划过她的脖颈,落入显露于水面之上的沟壑。
裴辛夷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我……”
阮决明反手扣住她的后颈,令她整个人倾倒。手来不及寻找着力点,唇印上唇。
闷热而潮湿的狭小空间,充斥酸涩辛苦的草药气味,每辗转一次,似乎就愈浓一分。如同被草药熬煮,压抑又隐忍,谁也不偃旗息鼓。
他的苦痛比她少么?可他不需要突如其来的怜悯,正如她也不需要一样。
原始的恨意忽地蔓延,他往下探寻,转而摩挲。愈恨愈是极尽耐心,让她期盼着期盼着,却得不到。让她承受他过去所承受的。
“给我好不好?”她在他耳畔缓而轻地说。
被枝叶轻扫脊背一般,他蹙起眉头,无法忍受似地指引她的手握住了比这药浴还浓稠的野望。只愣怔一瞬,有薄茧的手就开始动作,她像孜孜不倦的学生,轻声问:“这样可以么?”
浸得发皱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划过鼻梁,像是要辨别出真实的模样。在抚过唇的时候,她咬住了他的手指关节,牙齿一张一合,敲击出字符。
饮鸩止渴,终究抵不过渴望。水波荡开,他托着她坐下。痛感是刹那间的,而后不加以节制的拍合袭来,似要将分别的每一个难眠之夜的愁绪诉之。
灰蒙蒙的光线穿过原始的窗户照进,尘埃纷纷扬扬。他们如尘埃一般轻飘飘地下落,最后不存在于这个肮脏黏腻的世界。
重新呼吸清新空气的时候,裴辛夷打了一个喷嚏。身后披来一件大衣,她转头说:“雪下大了。”
阮决明轻“嗯”了一声,替她拢平整大衣的驳领。
雪洋洋洒洒,宛如给回廊的门装上了轻晃的细碎的珠帘。后院里盖了一层浅浅的雪。
裴辛夷突然生出意趣,探出皮靴踩上在雪上。雪还很浅,听不见一点儿咯吱声。
阮决明难得见她小孩模样,眼角眉梢皆蕴了笑意,“走吧,仔仔们该在等我们了。”
裴辛夷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压下眉梢,轻声说:“还不是怪你。”
阮决明端得清风霁月,含着笑意说:“怪我?”
在堂前找阿婆埋单的时候,阮决明还给了一笔小费。阿婆笑意盎然地说下次再来。
等走远了些,裴辛夷嘲讽说:“阮生,真阔绰。”
她没直说“卖力的都是我,倒让阿婆占了便宜”。他听出弦外之音,在她腰上狠掐了一把,似笑非笑地说:“要计较?算你友情价,一个钟五千。”
“南非钻石做的么?”裴辛夷瞥了他裤腰一眼,呵笑说,“美金免了,越南盾还可以考虑考虑。”
这人讲起荤笑话来也是要论胜负的。阮决明捏了捏她的脸颊,说:“我请你喝咖啡得唔得?”
“我真好打发。”
阮决明笑了一声,“裴辛夷,你扪心自问,到底谁好打发?”
复杂的心绪隐于情…事,他们如同从未有过隔阂的恋人,肆无忌惮地调笑着。
*
近晌午,较之昨夜上山时的宁静,街市里完全变了一幅景象。人潮涌动,热闹非凡。
飞雪装点屋檐,玻璃窗里透出暖黄的光,不管是当地气氛的还是法式风情的小店,皆添上了几分可爱。
铃铛轻响,南星推门而出,一眼就看见朝咖啡店走来的一对俊男靓女。他挥手说:“阿嫂!”
裴辛夷闻声看去,轻轻招手,接着故作疑惑地对旁人说:“阿星怎么招呼我都不招呼你啊?”
阮决明闷声发笑,抹了把下巴说:“看来我该好好训他了。”
南星为他们拉开门,指向角落一隅,“仔仔们等好久了。”
圆桌上的三杯咖啡几乎见底了。裴安菀在看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小说。裴安逡津津有味地翻着漫画杂志。曾念无所事事,也随他漫不经心地扫着漫画。
裴辛夷和阮决明走过去,先同曾念客套地闲谈几句,才在小孩们身旁坐下。
“等你们两个钟头了。”裴安菀冷言冷语地说,却是合上了书,没再打算看。
裴安逡接腔说:“五哥讲过,女人好麻烦的。一定是六姊磨磨蹭蹭。”
裴辛夷揉了揉他的脑袋,“八仔,几时学会损人了?”
众人笑闹一阵,逮着机会去街上闲逛的南星回来了,对阮决明说:“刀哥,中午了,是在这儿吃,还是到河内再说?”
阮决明在他肩上轻拍一记,“傻仔,讲广东话啦。”
南星挠了挠头发,就听裴辛夷说:“冇嘢。”
南星有了底气,嬉皮笑脸地说:“还是阿嫂对我好。”
“喂不熟的仔。”阮决明这么说,却没有责怪的意思。
裴辛夷问:“我们直接去河内,不回莱州了?五哥呢?”
南星抢先说:“裴五和良叔一早就去河内了。”
裴辛夷点头,接着问:“菀菀,你们饿不饿?”
裴安逡没听见他的名字,嘟嚷说:“喝咖啡都喝饱了。”
裴辛夷睨他一眼,盖上漫画书,对阮决明说:“去河内再食饭?”
阮决明做事周到,询问了被裴辛夷忽略的曾念。裴辛夷的意思可不就是阮决明的意思,曾念不好拂了他的意,说:“好啊。”
裴辛夷让两个小孩戴上帽子、围巾和手套,才准许他们出门。
*
路上的人几乎都戴上了帽子,或打起了伞。原就不宽阔的道路更显狭窄。阮决明将两个小孩护在他和裴辛夷之间,挡开迎上来的人群。
忽地,他感觉到了什么,警惕地转过脸去,看见两栋房舍间的巷道里,站着一位举着Contax胶片相机的西方男人。不是枪口而是镜头,他稍微放松了些。
“Hey!”男人从镜头里对上他的视线,从相机后抬起头来。
裴辛夷这才注意到男人,犹疑地问阮决明,“你认识的人?”
“不认识。”阮决明继续朝前走去,没打算理会那人。
男人拨开行人冲过来,欣然道:“Minh!”
阮决明这才顿住脚步,回头端详起男人的模样。男人说起法语,“我是埃德蒙,你不认得我了?我们同学了一年。”
阮决明这才找回那段被他隐藏了记忆,一时有些踌躇,也有些高兴,“埃德蒙,好久不见!”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你住在这里吗?”
阮决明不置可否,“你呢?”
“我给杂志社写专栏,来萨帕采风。”男人打量了裴辛夷片刻,接着说,“这位女士是?”
阮决明还是不可避免地说出了“fiancée”(未婚妻)一词。
“噢!”男人向裴辛夷问好,溢美之词不绝于口。
裴辛夷客气地回应了,男人又说:“Minh,我刚才拍到你,不介意的话,能否让我为你们拍张照片。能在这里相遇实在很奇妙。”
阮决明觉得麻烦,却听裴辛夷说:“当然可以。”
男人倒退着下了几步台阶,举起相机,在取景器里找构图。
曾念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感到不知所措,想牵着两个小孩退到边上些。可裴辛夷叫住了小孩们,还对男人说:“请为我们一家人拍张照片吧。”
男人比了个手势,示意小孩们站在大人们两边。当他再次瞄住取景框的时候,瞧清了小孩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