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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安期,他只想着她。
那个无辜的、正常的女孩子,她本该和他所熟悉的危险世界毫无关联,她应该待在他身周的人群当中事不关己的忧虑,或者端坐于教室的阳光里平安无知地发呆,而不是生死不知地失陷于火场。他答应过要保护她……不,就算不为承诺,他也一定会保护她。
他钻出人群,抢在红灯转绿前的最后一秒冲向对街,喇叭声震耳欲聋,几辆车在人群的尖叫声中及时刹住,引发后方长长一串车流连锁效应。
车辆撞击声和警报器的蜂鸣响彻天际,吴兆皱了皱眉,抬手捂住耳朵,他现在的身体对声音有些过于敏感,同时以脚跟为中心旋转了大半个圈子,躲开几个人想要抓住他的手。
将自己造成的混乱抛到脑后,吴兆继续钻进看热闹的重重人群,他艰难地分开那些腿,又注意不让自己被踩到,差点忽略了从胸前口袋传来的轻微震颤。
吴兆挤出人群,确认自己站在看热闹的最前列,前方不到两米便是消防隔离带,温热的风带着焦糊气味灼痛了他娇嫩的皮肤。他站稳脚步,目光一刻不停地在人群中搜寻,同时伸手掏向口袋。
是那只手机,那只本该像其他同类那样报废的手机,吴兆想,有时候他也奇怪,他并没指望这么了解疯女人的思维方式。
死寂的手机屏幕重新被点亮了,他收到一条新讯息,来自他唯一所知的那个人。
“把他们带到我这里。”
为什么?吴兆想问,但手机或者说吴敏没给他提问的机会,屏幕又一次熄灭了,仿佛一双紧紧闭合拒绝与世界交流的眼睛。
好吧,吴兆不高兴地闭上了嘴,他得找个机会让疯女人明白:他可是很记仇的。
他把手机揣回口袋里,继续扫视围观人群,如果曹安期他们及时逃出来,他们应该就在这些人中间……他们当然能平安无事地逃出来。
子弹却先一步找到了他。
…………
……
严格地说,火灾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只是速度太快,快到所有人措手不及,快到火焰没有受到任何有效抵抗,仅用了半小时便摧枯拉朽般吞噬了一切。
先是烟雾警报声响,王天生和曹安期同时抬头寻找刺耳的声源,然后便看到人们从每扇紧闭的房门后走出来,刚刚还空旷寂寞的走廊顷刻间变得人声鼎沸。
穿白大褂的医生和粉蓝衣裙的护士在人群中间担任引导,努力劝慰着病人,让他们相信这是一次突然的消防演习,请不要惊慌,保持镇定,按秩序离开大楼……
人流从两人身前经过,他们中的大部分确实相信了这番漏洞百出的说辞,对最糟糕的时间多此一举的消防演习怨声载道,有人好奇地看向他们,更多人很快将目光移开。
重症监护室的门开了,王天生陡然起身,膝盖上的电脑滑落下来,他伸出一只手险之又险地捞住,头也不回地抛向曹安期。
她接住自己的电脑匆忙塞进书包,现在也没时间抱怨,和王天生同样,她当然不会相信这只是演习。
曹安期追上去,两人跟在王天生姥爷的病床后,安静地撤出了医院。
站在“一九三七”的金属字侧旁,她转过头,沿着探照灯的白亮炽光望向刚刚离开的大楼。
她看到灰黑色的烟雾仿如活物般翻腾滚动,分明就是故事里所起之处人烟断绝的妖气,但在那些层次分明的黑暗深处,又燃起一朵小小的、明亮的光。
她看到火舌舔舐洁白的外墙、密封的铝合金门窗,空气被扭曲出波纹,耳边响彻病人或是医院本身的痛苦尖啸。
人群被医护人员赶至外围,消防车抵达后,他们又退得更远了一些,火光越来越亮,半边天际都被染成了鲜艳的紫红色,仿佛提前降临的黎明。
“不可能……”王天生在她耳边道,曹安期听到他的声音才发现他们离得这么近,在人群的簇拥之下,他们不由自主地向对方靠拢,王天生比她高大半个头,说话时只需要微微垂眸,附唇到她耳畔。
她能瞄到他长长睫毛底下泄露的光。
“不该烧得这么快,”他低声解释,“水泥建筑意外失火的可能性本来就低,医院里易燃物也有限。”
曹安期随便应了声,表示她在听,最近她要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只要火灾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她并不是那么在乎它究竟是怎么燃起来的。
王天生看她一眼便猜到她想什么,不再继续往下说,两人并肩站着,不自觉地倚靠对方,不远处的医护人员正在紧急联络其他医院接收重症病人,王天生的姥爷躺在病床上,无知无觉,也看不到一双巨大的翅膀横跨距离从头到脚保护性地覆盖住他。
只有曹安期看到了,她不时转过头瞥向那边,直到视野中出现另一双翅膀。
她听到了熟悉的有点闷有点脆的爆裂声响,像春节里炸开了一只受潮的炮仗,身体比大脑先反应过来,声音更是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有人开枪!”
曹安期拽着王天生在人群中蹲下,抬手护住脑袋,目光透过人类躯干肢体的缝隙遥望过去。
她看到一双翅膀。
那双黑色的割裂了夜色的翅膀。
☆、第三十九章 —温和良夜
曹安期记得这双翅膀,毕竟那是她唯一见过的黑色翅膀,当那个红月的寂夜,她在苍老虬劲的槐树底下仰首望去,看到树梢之上某个少年的剪影,他背后的翅膀桀骜不驯地指向天空,仿佛刺破苍穹的无礼之剑。
而她此刻蹲在火灾现场,双手无助地抱紧脑袋,因为枪声既惶惑又恐惧,抬起头,透过人群的缝隙,又看到那对翅膀。
它们是纯粹的黑色,看不到半点反光,如果说唐明旭的翅膀在阳光下仿佛透明的光的集合体,这对黑色的翅膀便绝对是由最深的夜色孕育而生。
它在拥挤的人群中剔了起来,向上斜指向天,背景是被火光映成紫红色的透亮天空。
她看不到长着翅膀的人,只看到一片沉重的阴影,翅膀边缘的飞羽在温度造成的气流中微微颤抖,使得这片阴影活了过来,更像是从火堆旁边的鬼故事里走入现世,
那声“有人开枪”的警告在乱糟糟的背景音下未能起到作用,除了曹安期和王天生,只有两人旁边的几个人听到了,却都没有采取行动躲避,而是踮起脚尖梗着脖子,像受惊的土拨鼠那样直挺挺地四下张望,似乎生怕不长眼的子弹错过了他们。
曹安期听到了令她牙酸的“滋”一声,她生平头回听到这样的声音,但她本能地反应过来——那是子弹旋转着钻进血肉的声音!
有液体溅上了她的脸,她尖叫出来,拼命想要抹掉,手指碰到残留的温度,那种滑腻粘稠的触感让她彻底失去控制,一声接一声不停地尖叫。
那是血,她内心深处尚余一点意识残忍的坚持清醒,它喋喋不休地说着,那是另一个活人的血,但他或她很快就会死,像钱小婉一样,就在她面前失去生命。
不再哭,不再笑,不再呼吸,不再思想,如果记忆和知识就是人类的灵魂,那么,就在他的*停止工作那一刻,这个人仅属于自身的独一无二的部分,将被世界像格除病毒和无用信息那般完完全全地消弭,再也不复存在。
曹安期捂住耳朵,她听不到自己的尖叫声,喉咙痛得像是有人从那里插入一把刀将她劈成两半,她感觉到王天生从身后抱住了她的肩膀,她挣扎着想要挣脱她,她的眼睛不去看倒在她面前的人,她只盯着那对黑色的翅膀……
直到那对黑色翅膀被她的叫声惊动,迅速转换方向,它们不再像剑那样锐不可当地指向天空,仿佛要斩尽世间一切不平……它由上到下挟着尖啸的气流声疾掠而过,声势浩大地破开人群,精准无误地找到了她。
黑色翅膀降下来,轻柔地遮住了她的眼睛。
…………
……
吴兆感觉到那颗子弹。
他说不清是出自视觉嗅觉听觉哪种感官的预警,或许是综合考量,就像吴敏说过的,大脑潜意识计算得出结论——直觉。
孩童的身体远不如成人的身体灵活受控,但更小巧,他甚至不需要高难度的闪避动作,一个屈体前翻,那颗子弹便从他头顶低空飞过,误差接近一米,毫无威胁性。
但他忘了身处密集的人群,而那个枪手根本不在乎这些无辜的平凡人的生命,那颗走空的子弹顺势钻进另一个二十来岁青年的身体。他穿着病号服,脸色却还算健康,或许明天就能出院回家,或许家里还有亲人期待着他的归来,而上一秒他在询问身旁的护士在哪里能喝到一杯水……下一秒,他再也不会感觉干渴。
青年没有吴兆幸运,子弹炸断了他的大腿动脉,鲜血狂飙而出,周围一圈人脸上、身上都被溅出大片鲜红,所有人齐声尖叫,青年却沉默着倒了下去。
以他为中心,人群仿佛炸开的马蜂窝那样争先恐后地往外奔逃,近在咫尺的医护人员惊呆了,少数人想要冲过来,被更理智的大多数死死按住。
没有人知道子弹从哪里来,没有人知道会不会有第二枪。
吴兆穿过散开的人群找到了曹安期,她就蹲在倒地的青年旁边,双手捂着耳朵不停尖叫,王天生抱紧她的肩膀往后拖,她却像生根那样长在原地,眼睛大大地睁着,火光映在她深黑色的瞳孔上,还有那个鲜血像喷泉一般狂涌的青年。
她不该看到这些,吴兆想,他愿付出任何代价让她与这个世界残忍的部分永远隔绝。
…………
……
唐明旭在马路对面听到了曹安期的尖叫声,他看到人群不顾一切地冲上十字路口,仿佛火山爆发后悍然阻断河流的岩浆。
刹车声、撞车声、更多人的尖叫声……他就像是唯一逆流而上的勇者,推开面前遇到的每个人,穿越车与车的狭窄间隙,挥舞巨剑披荆斩棘,想要从喷火巨龙爪下拯救他的公主。
他望见了曹安期和王安生,不远处是奔向他们的吴兆,他小小的身体几次被人群撞倒,险遭踩踏,每每在千钧一发之际翻身跃起。
又一颗子弹射向他,火光把金属外壳照得锃亮,唐明旭奇迹般认清了那道弧线,他飞快扭头看过去。
子弹射在吴兆脚边,弹壳跳起来砸中他的小腿,孩童趔趄了一下,背后被人重重地踢了一脚,连滚带爬地继续往前奔。
唐明旭感觉到一股灼烫的热流从他脊椎骨的底端往上攀升,那是纯然的怒火或保护欲、怒火加保护欲,他个性温和,生平头一次愤怒到燃烧了理智。
那是他的朋友,他喜欢的女孩儿,没人能在他面前伤害他们!
谁敢!
子弹弧线另一端在十字路口的街灯下,开枪的人很巧妙地把上半身隐藏在灯柱的阴影里,灯下黑,唐明旭看不清他的脸,他也不需要看清。
他从后方掩过去,不发一声地拔腿狂奔,跑动中扯脱了肩后的书包,双手攥紧带子,就着冲刺的速度用尽全身力气抡起来。
白色翅膀在火光中平平展开,气流托举翅底,唐明旭纵身跳了起来,情绪激动的他没有发觉,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他无需外力就在空中滞留,只装了几件小东西的书包重量改变,随着他的心意倍增。
“轰!”
他就像是砸下了一把轰天的神锤,或是二郎显圣真君劈山救母的巨刃,眼前飞溅开红色的血肉、白色的浆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