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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暂时浮存着,不给安排工作!
在县上的两个主要领导调出后,石圪节公社主任白明川和柳岔公社主任周文龙,波增补
提升为原西县革委会的副主任。这两个人的同时提升,是县领导班子中两种力量斗争或者说
是调和的结果。紧接着,两社原来的副主任徐治功和刘志祥,分别担任了本公社的正主任。
石圪节公社原文书、孙少安的同学刘根民也提拔成了公社的副主任。总之,春节前后,原西
县上上下下进行了一系列的人事调动……田福军完全明白他自己目前的处境。
他难受的倒并不是职务高低,而是将在一段时间里,他没有什么事可干——他是一个闲
不住的人啊!他知道苗凯同志对他不感兴趣,什么时候给他安排工作,还很难说。那么,他
就这样无所事事地闲呆下去吗?
这时候,他想起了他的老上级石钟同志。老石文革前是省农工部部长,现在任省革委会
副主任。他和老石相识多年,他是很了解他的。
田福军于是很快给老石写了一封信,含蓄地告诉了他目前的情况。他在信中向老石提
出,看省上有没有什么临时性的工作,他可以在自己浮存的这段时间里帮忙去做。
双水村的秧歌是全石圪节公社最有名的。在这个秧歌传统深厚的村庄里,大人娃娃谁都
能上场来几下。往年,一进入冬天,这个村就为正月里闹秧歌而忙起来了。所有的家户都在
准备招待秧歌队来为自家“转院”时的吃食;每一家都要借此机会来夸耀自己的“门户”
好。有的家庭,仅仅因为一回秧歌招待得好,来年就有好多人家给说媳妇。因此,就是光景
最破败的家庭,也要省吃节用,把那些红枣呀,瓜子呀,核桃呀,挑最好的留下来,准备撑
这一回门面。一旦进入正月,双水村的人就象着了魔似的,卷入到这欢乐的浪潮中去了。有
的秧歌迷甚至娃娃发烧都丢下不管,只顾自己红火热闹。人们牛马般劳动一年,似乎就是为
了能快乐这么几天的。
但文化革命一开始,闹秧歌就作为“四旧”而被禁止了。打坝修梯田代替了这传统的节
日。那些年提倡“吃罢饺子就大干”,人们在正月初一就被赶上农田基建工地。可以想来,
这些年里,双水村人在一个正月,那情绪是多么灰啊!那胳膊腿是多么痒痒啊!伞头田五急
得没办法,常常在工地上以锨代伞唱上几段,众人就一边劳动,一边给他呼应。过去的十来
个春节,对于双水村来说,那不是过年,而是过晦气。好!现在政策松动了,双水村的人就
立刻把熄灭多年的红火又扇起来了;双水村的火一起来,石圪节公社所有村庄的火都烧起来
了!公社和县上除不拒挡,还支持农民恢复这传统的红火热闹。仅就这一点,庄稼人也感到
象死去的田二常嘟囔的:世事要变了……
双水村不仅恢复了闹秧歌,还象往年一样恢复了正月十五晚上“转灯”的传统。已经约
定,这一天,石圪节村、罐子村、下山村等五六个村庄的秧歌队,都要来双水村“打彩
门”,转九曲……
现在,双水村的人分别集中在村里的两三个“中心”忙碌着。
在田家圪崂这面的大队部,以田福堂为首的几个人正进行闹秧歌的总料理。福堂已经披
上了他那件狐皮领子大氅,戴上了栽绒火车头棉帽,布置接待外村秧歌队的具体事宜。聚在
这里的除过福堂,再没有队里的其他领导,而是一些上了年纪的村民。在此种事上,这些穿
戴齐整的老汉成了领导人和权威。几家秧歌队凑到一起,礼节如同国家元首互访一样繁多;
稍不周到,就可能酿成战争。因此这些威严的老者象美国联帮法院的最高法官,随时准备负
责仲裁和解释“法规”。
在庙坪枣林前面的一个大空场地上,金俊山、孙少安、金俊武、田福高和金光亮等人正
负责栽灯。地上摆满了高梁杆和萝卜做成的灯盏。
最大的人群中心在金家湾那面的小学院子里——大秧歌队正在这里排练。全村所有闹秧
歌的人才和把式都集中在这地方。婆姨女子,穿戴得花红柳绿;老汉后生,打扮得齐齐整
整。秧歌队男女两排,妇女一律粉袄绿裤,长彩带缠腰,手着扇子两把;男人统一上黑下
蓝,头上包着白羊肚子毛巾。随着锣鼓点,这些人就满院子翩翩起舞。伞头当然是田五,此
人唱秧歌闻名全原西县,五十年代还去黄原参加过汇演;他出口成章,妙语连珠,常常使众
人大饱耳福。但石圪节其它村庄与他相匹敌的伞头也不乏其人。伞头极其重要,往往能反映
一个村的秧歌水平。
此刻,在小学的教室里,另外一些人正在排练小戏。演员有少平、金成、姚淑芳、润
生、银花、海民、金富、金强、田平娃、兰香、金秀等人。金波已从黄原赶回来,正负责
“五音”班子。金波笛子、二胡、手风琴都能来。孙玉亭和金光辉吹管子;光辉他二哥金光
明拉板胡。小戏算是“阳春白雪”,大秧歌完了,就看这些节日撑台呢。
这时候,我们的玉亭同志也临时放弃了阶级立场,和地主的两个儿子坐在了一条板凳上
闹“五音”。排戏休息的时候,大队会计田海民嬉笑着对孙玉亭说:“玉亭叔,你的头发以
后再不用我理了吧?”
这句话逗得众人哄堂大笑。原来,这话里有话:不久前,王彩娥在她妈的主持下,改嫁
到了石圪节,和胖理发师胡得禄结婚了。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金富两兄弟和孙家的人都十分难堪。
好在这种红火时候;人们谁也不计较这种露骨的玩笑。
双水村大秧歌和小戏的总导演是孙少平。他在高中时就是全县出名的“把式”,还到黄
原讲过故事,因此理所当然由他来指拨大家了。少平此刻跑出跑里,一会在教室排戏,一会
又去院子指导大秧歌,真是出尽了风头……下午,路程最近的罐子村的秧歌队伍,已经开到
了村头的彩门下。孙少安家土坡下面的公路上,前几天搭起的彩门五彩缤纷,并且缀满了翠
绿的柏叶——为闹红火,金家破例让人在祖坟里折了一些柏树枝来装扮这门面。
罐子村的秧歌一到,双水村的队伍就立刻前去迎接。两队秧歌在彩门下相遇,热闹纷乱
的气氛霎时达到了高潮,彩门两边的公路上锣鼓喧天,鞭炮声炸得人耳朵发麻。
两家的大秧歌队分别扭开了,公路上立刻成了一条七彩的长河。在罐子村的秧歌队里,
王满银鼻子上画了块白颜色,身上斜挂着驴串铃,手里甩着绳刷子,丢腿撂胯地扮个“开路
小丑”,逗引得娃娃们撵着看他出洋相。他老婆兰花昨天已经带着猫蛋狗蛋来到娘家门上,
现在正挤在人堆里看热闹。这几天,双水村几乎所有在门外工作的干部和出嫁在外的女人,
都赶回到亲爱的故乡来——他们有的情不自禁地上场露两手;不上场的就挤在人群中间如痴
如醉地观看。在这些人中,我们只是没有发现田润叶。是的,她没有回村来。她眼下没有心
思观看这红火热闹。她到黄原她的同学杜莉莉那里去了。
田福军夫妇正由福堂和村里的一些长者陪同着,站在彩门上面的一个土台上,兴致勃勃
地观看着。女儿晓霞没有跟他们回来,留在城里照顾她外爷徐国强……现在,彩门两边的秧
歌队已经纷纷编成了两根“蒜辫子”——这意味着两家的伞头要对秧歌了!
罐子村的伞头王明清,也是远近闻名的“铁嘴”,按规矩由他先给不可一世的田五发
难。田五在彩门这边腰扭得象水蛇一般,伞头转成了一朵莲花,正准备接受王明清的挑战。
只见王明清伞头轻轻一点,双方的锣鼓声便嘎然而止。王明清亮开嗓门唱道——锣鼓停声我
开音,万有亲朋你细听:转九曲来到双水村,不知你们栽下些什么灯?
王明清尾音一落,锣鼓和人群的赞叹声就洪水一般骤起。一些行家在人群中评论道:
“好口才!”
田五也不甘示弱,几乎闪电一般把伞在空中一劈,锣鼓声立即落下。他应声而唱——罐
子村的亲朋你细听,欢迎你们来到双水村。
你问我们栽下些什么灯?
今年和往年大不相同——西瓜灯,红腾腾,白菜灯,绿蓁蓁,韭菜灯,翠铮铮,芫荽
灯,碎粉粉,茄子灯,紫茵茵,七扭八歪是黄瓜灯!
龙儿灯,满身鳞,凤儿灯,花蓬蓬,老虎灯,实威风,摇头摆尾是狮子灯!
银蝶金蝉莲花灯,还有那起火花花带炮嗦罗罗罗乒乓两盏灯,那是依呀嗨!
田五别出心裁,将秧歌和“链子嘴”串在一起,唱得如同一串鞭炮爆响,人群随即为之
卷起了一片欢腾的声浪!
两个伞头你来我往,十个秧歌一对完,双水村就散开了自己的大门,欢迎罐子村的秧歌
进村来。两家的秧歌立刻混合编队,两个伞头并排在前面引路,庞大的秧歌队就一路翩翩舞
蹈着向村中走来。看热闹的人群随着秧歌队在公路两边涌涌移动。村子南北先后堵住了几十
辆汽车,司机们也兴高采烈跳下车来,加入到这欢乐的人流中去了……在人群中,田福军突
然看见了孙少安。
他立刻挤过来,捉住了少安的手。
福军把少安拉出人群,两个人一起来到公路旁边的一个小土坡上。福军问他:“上次你
们队因为分组的事,以后你再没受什么整吧?”
少安对尊敬的田主任说:“没!”
紧接着,福军就开始和少安热烈地拉谈起了农村目前的许多情况。两个人谈了很久,谈
得很投机。临毕,田福军用手亲切地拍了拍少安的肩膀,说:“小伙子,不要灰心!相信一
切都会开始变化的。我坚信农村不久就会出现一个全新的局面。一切恐怕都势在必行了!”
田福军说完后,和少安紧紧地握了握手,就向人群中走去了。此刻,两个村的秧歌队已
经扭到了庙坪,向金家湾小学院子那里涌去。东拉河和哭咽河两岸到处都挤满了狂欢的人
群……
孙少安站在小土坡上,用手飞快地卷起了一支旱烟卷。他抽着烟,久久望着欢腾的村庄
和隆冬中的山野——再过半月就是惊蛰;那时一声响雷,大地就要解冻啦!
准备:1982年-1985年第一稿:1985年秋天—冬天第二稿:1986年春
天—夏天卷三
……(本卷结束) ……
第二部
第一章
第一章
………………………………………………………………………………………………………黑色的新式“伏尔加”小轿车在茫茫的春雨中穿过绿色海洋般的中部平原,由北往南,
向省城飞驰而行,车轮在积水的柏油路面溅起一溜白雾。黄土高原边缘地带的冲积阶地和两
级台原,象一抹荒凉的海岸线消失在了北方遥远的天边。透过车窗,从辽阔的平原上望过
去,南方巍峨的横断山脉渐渐出现在视野之内。一列列钢蓝色的山峦象大海中的舰队一般威
严;突兀的峰巅之上,隐约可以了见那白皑皑的积雪。
小汽车在奔驰。绿色。还是绿色。无边的绿色中,有时会闪过一片绯红或一方金黄——
那是大片返青的麦田中盛开的桃花和油菜花。温暖的春天从中国的南方走来,开始用生命的
原色装饰北方的大地了。
绿色中飞驰的小车急速绕过一个抛物线似的大弯道,把弧线内一座巨大的化工厂甩在后
面,重新转入笔直的路面,在平原上继续向南飞奔。道路两旁晃过一排排青杨绿柳,那枝叶
被雨水洗得油光鲜亮;成对的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