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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语随着我走走停停,终是忍不住提醒:“主子,咱回吧。”
我望着通向最远处的那道长路,提不起方才的怒与急,只觉无力,难以言说的疲累。不是没有见过前朝争斗,我自身在其中,只是此时换到自己的儿孙身上,绝非当年所感。若非胤祥提醒,我能想到弘时么?胤禛就能。弘晚呢?他能么?或者他早就知道会有今日,所以才想离开……
解语不再言语,转到我面前皱眉探看。
我勉强笑笑,拉住她的手问:“十三爷呢?走了没有?”
“这会子怕是出宫了吧,要不奴婢差人去公主那里看看,兴许还在。”
“算了,回吧。”
解语握着我的手轻轻地搓,边走边说:“要不咱去二爷那儿看看,听说福晋醒了,两位阿哥也无大碍,您去看看也就放心了。”
“不去了,原还能好好歇歇,我一去倒给他们添麻烦。这几日你和眉妩想着去看,缺什么要什么别耽搁了……三爷那里……”我才顿了一下,解语嗤道:“三爷,您就甭管了,皇上那里自有主意。”
皇上……不知他回去没有。
方才那么愤怒,估计父子俩也扯不出什么真章,怕是这会儿还在气头上。
认定弘时了么?
很多时候,要认定一件事很容易,否定才难。
☆、297。孝悌之祄Ⅱ
一阵风刮过,中毒这件事仿佛就随着晌午的日头和飘雪散了,宫里仍是今日之前的样子。
许是养心殿的人比较伶俐,不曾听谁多嘴提过,只不知出了这道门去是否依然若此。
胤禛的儿子不多,至少比起康熙来差得太远,就这么个把儿子还能生出这些事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意外?不可能!
谁能意外得令两位最年长的皇子嫡福晋双双中毒,连最年长的两位皇孙都险些出了意外,那还真是手眼通天了。
我信弘晚,至于弘时,就要看他的额娘信不信他了。
兰思的宫院,我未来过,今儿是头一遭。就像弘时那里,静悄悄的,银装素裹下几树寒梅,点点艳红之姿,显得愈发宁谧。
走近,却非如此。
母子俩在说话,隔着一扇门。
我竟如同胤禛,听起人家的私语。
兰思不似胤禛,与儿子说起话来都是轻声细语字斟句酌,好似在商量,没有半分责问的味道,早没了当年初见时的直接和娇气。这么些年,她变了很多,我也是,我们都是。
弘时也不像面对胤禛时那么焦躁委屈急欲撇清,带着些忿忿难平的怨,甚至对母亲的抱怨一并诉出。
也就半刻的工夫,兰思似是乏了,欲让弘时离开,我在门外便有些进退不得。
房门嘎吱一响,自内打开,弘时长身立在我面前,略有怔愣,眼神闪躲了一瞬甩着袍袖跪于门槛之内。
半晌,无声。规规矩矩跪着。
脚步声极轻,渐近,兰思现于眼前,也是惊愕,眉眼间母子二人颇有几分神似,半福于弘时身后,竟也是哑然。
“起来吧。”我推门大开,经过仍低头跪在那里的弘时迈进屋去,在兰思肘后托了一把,余光可见她的儿子一动不动,只有辫梢的金黄穗子随风飘舞,扫在浮起的袍摆之上。
“怎么?三阿哥可是身上不舒坦起不了身?那就再跪一会儿,什么时候觉得能站起来了,再起来吧。”我拉着兰思的袖口往里间走,她一步三回头地舍不得,屋里伺候的小丫头急忙赶到前头打起帘子。
坐定于塌,接过解语递过来的手炉,扫着上面精描细绘的花草纹饰,热茶已至。掀了盖子轻轻拨在上面,一支银针探进水中。
坐于另一畔的兰思明显抖了一下,眼神不知如何安放,最后定在茶杯边缘,水盈盈的,委屈又无奈。
我与她何曾如此,从未。
现如今,真是变了。
银针早已收回去,盖子被我晾在一旁,袅袅茶香与烟气,反衬着从大开未关合的正门口传进来的阴冷。我看着那些翻卷在水中的鲜嫩叶子,嘘了口气,“试一试总是好的,哪怕做个样子,总比出了事择不清楚强,为我好,也为你好。今时不比往日,你我再不是府里的福晋,嫡福晋也好,侧福晋也罢,早就过去了。就连三阿哥他们……都从皇孙变成了皇子。你说说,多快。当年,你可曾想得到今时今日。”
兰思又回到从前的样子,安静,不多话,半倚着榻沿,半垂着头,鬓边梳得齐整顺滑。
无话,也总要挑个话头。我早过了那段迂回的年月,当下,简单直接就好。
“三阿哥方才与你额娘聊了些什么?”
门帘子轻轻地摆,冷风吹打着,嗽嗽地响。
外间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兰思仍是那副样子,低眉顺眼,从茶杯望到更远的桌角,失了神似的,更像一具没有魂儿的美丽雕塑。
再开口时失了笑,我自己听起来都有点冷,“爱新觉罗弘时,本宫问你话呢。”
一声压得极低的咳,声音自帘外慢悠悠地传进来,“回皇额娘的话,没什么,只是与额娘闲聊了几句。”
“本宫看你也是闲的,大晌午的不作为,国事不理,家事不睬,倒有空儿来添你额娘的堵,是你这做人儿子的本分么!”
小丫头怕是没见过我这副模样,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兰思该是不陌生,早就惯了,犹自坐着,却像活了一些,手指缠在帕子上轻轻缠绕,悄无声息落下泪来。不能躲,不敢擦……
外间静了好一会儿没有答话。
斥了两句,心里积的火气倒消了些。我方端了茶杯尚未凑到唇边,听到脚步声,跟猫似的轻巧。这是跪舒坦了,能站起来了?没规矩!
连杯带茶摔出去,打湿了褐色锦缎,脆响着碎在帘外地上。
接过解语递来的帕子拭净了手,四下又没了动静,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我仔细听着,人还杵在那里,心里一气,又摔了盖子过去,“回去跪着。”
弘时接了一句,态度软了不少,声音也小了,不那么理直气壮,“皇额娘莫再气了,儿子知道错了。”
这会儿知道错了,早干嘛去了!一个做儿子的生生把娘给挤兑哭了,有这么当儿子的么!若非如此,我还真不跟他较劲,桩桩件件,哪一处都该好好地治。思及此,咬牙问道:“错哪儿了?不该下药?”
屋外的声音打了个磕绊,“不……是……”
“是?还是不是?不是你是谁?”我已听过他与胤禛的说辞,还有与他额娘的,现如今换到我,倒要看他怎么说。
“皇额娘,不是儿子做的。”声音里没有我听到过的急切争辩,一字一句,顿了一会,又自说道:“皇阿玛疑是儿子,额娘疑是儿子,如今皇额娘也疑到儿子身上来,儿子纵是长了满身的嘴也说不清了,为什么都来与儿子过不去,怎么就不是四弟五弟呢,未准就是二哥自己……”
我真不知道夸他什么好了,气急了就笑,险些笑出泪来。解语在旁抚着我的背,小声地劝,我抓住她的手腕下了塌,踱到门边又不想出去见他,憋着气说:“三阿哥,我该夸你聪明还是傻呢,拢共就这几个兄弟,让你一句话全给捎搭进来,搁你的意思是不是全得叫来一个个地审啊?弘时!你当四阿哥五阿哥疯了么?他们两个要想害命,那也是要你的命,要弘晚的命,谁会去害皇子福晋和儿子的命!莫说你们是皇子,就是寻常百姓家里死了老婆那也是要续弦的,死个把老婆还不过日子了?儿子没了还不能再生了?这样杀法,他们两个得杀到哪年哪月才是个头?得是蠢到什么地步才会做出这种傻事!”
“皇额娘教训得是,既如此,儿子也不会做的。”
“是,你不会,是你二哥做的。他得着皇上的重用,夫妻和睦,儿女绕膝,活得太好了,所以他想给自己找点不痛快,恨不能拉你这个半点威胁都没有的三弟下水,可不就是他干的么!除了他还能是谁!”
要不……就是六阿哥,依他的理论,谁都是有可能的,说不准还是我呢。随性说了一通,心里舒服多了,想要喝茶,才想起摔了。兰思已新倒了一杯,送到我面前,巴掌大的脸上犹挂着泪痕。
女人,做到妃子不过如此,看不见的人都道风光无限,只有同在宫墙内的女人才能解得其中味。皇上宠的才是主子,否则,自己的亲生儿子都看不起你,甚至怪你没能给他带来福运,一句话比针还尖比刀还利生生戳在你的心窝子上。
老话儿说得好,养儿防老,母凭子贵,怎么到了眼巴前,全都不对了?
抓住兰思的手,掀帘便往外扯,话还没说出去,险些撞在胤禛身上。
胤禛?
他怎么在这儿!脚边碎了一地的瓷片,靴头好像湿了。
方才向外跪着的弘时也已转了方向,低着脑袋,看不清神色。
兰思早已福在我身旁,规规矩矩半蹲着,就剩我们两个面对面地干站着。
他不说话,低头看着我,双眸幽深看不出情绪。我顺手推在腰上,他就势后退一步。
不说话正好,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兰思是不可能再起来了,我也无谓在他面前为他的女人争头面,个人顾个人吧。
几步跨到弘时面前,团花小帽晃得我眼晕,干脆盘腿坐在地上,瞅着他半垂的脸。
弘时一愣,匆忙又垂下眼帘,双膝向后挪了两下,半伏在地板上。
这孩子多大年纪了?我竟然不知道……手指才刚触到帽檐上的绒毛,他惊得一抖,我用力一压,额头砰地磕在地上。
“三阿哥,错了就认,哪怕掉脑袋,也不枉你是个男人,你也是做人阿玛的,得给儿子做个榜样。谋害兄弟也就罢了,说到底都是外人,侮你额娘算怎么回事,你凭什么?你算什么东西啊!你是皇子了不起么?不是你额娘,哪儿来的你啊!你还敢嫌你额娘地位不够,不能给你争宠信,那你来做我儿子好了,好不好?我的地位够么?可还能入了您的眼?”
弘时小心地向我身后瞥,忙又压低回去,面孔几乎贴在地面上,小声地说:“儿子不敢,不敢。”
“不敢……”我抻长了声音笑起来,戳着他脑袋一下下地摁,“你敢的事情太多了!不要再说不是你做的,我说是就是,没有你回嘴说不是的权力。我不是你皇阿玛,顾念父子之情还要斟酌前朝后宫,我更不是你额娘,心慈手软任你欺负,我是谁?你从现在起记清楚,我是你二哥的额娘,谁要敢动我儿子一下,所有和他有关的人,一个也休想逃掉干系,我要你们所有人都不得好死。”
☆、298。仲春之禝
雍正二年来得奇快。
一场场雪被北风呼啸着吹来又吹去,冬天就过去了,没有往年那么多的沉痛哀伤,平平淡淡。
几个丫头手脚麻利,各式冬季衣物早已收拾妥当,屋里屋外尽是春日气息。
人靠衣装,真是至理名言。被我催了数回,解语率先穿起了年前置办的新衣,小姐妹们有样学样,一一穿戴起来,衬得院墙外的那些梨白桃粉都似失了颜色,养心殿里好风光。
胤禛瞅了眼退出门去的眉妩和解语,又看回桌面,提笔快速写了数行,又去翻另一道折子,头都没抬地说:“跟着你混真是不错,好吃好穿,衣食无忧,一个个丫头个顶个地跟主子似的,要看脸色。”
酸?抱怨?
有点,又不尽然。
我望着他依然带笑的半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