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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说的人,未必敢做,但深思熟虑后再挑明弊端的人,十有八九*有这决心解决它。对一个国家的主宰者来说,沉稳和锐气是看似矛盾,实则缺一不可的东西。
太过锐利则会冒进,容易将国家给赔上;太过谨慎未免暮气,束手束脚之余,大好时机已经付之东流。
如今的局势,还没有那么糟糕,但圣人已经从现在的田亩中窥见了未来。再过二三十年,至多不过四五十年,情况便会非常严重了。百姓过不下去当奴婢,或当流寇,朝廷收不上赋税,养肥了大户人家,尤其是世家……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到那时,或许一个民乱,就能演变成一场天大的祸事。即便不沦为末路,皇室的威慑也不如从前,江河日下,再无今日权柄。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情况不是很严重的时候,圣人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必须警醒后人,令秦琬早早明白,也好做准备。
秦琬察觉到圣人的目光,思忖半晌,才说:“若是先抛出策略,无论哪种,皆会遭到群起而攻之。为今之计,应是逐步削弱诸家势力,待到一定时候,再兴改革之策。”
土地一旦改革,势必震动天下,不单世家,勋贵和寒门出身的官僚也不会站在皇族一边。百姓容易被愚弄,人云亦云,反而会觉得这是一桩麻烦事,对他们不好。中央的政策下去,地方上也不知会添多少弊端……这些都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圣人明白秦琬的想法,自打她兴建女学起,他就知道,这个孙女想从寒门着手。一旦寒门出身的官员,大部分娶得都是女学弟子,又外放去做官。再过十几二十年,天下桃李,倒有大半与她有所联系了。
这一点很符合秦氏皇族的利益,哪怕圣人对重臣们都十分看重,也不愿举子们都认宰辅当恩师。哪怕不能彻底改变这一局面,有别的门径分流也是好的,只不过前半句……圣人深深地看了秦琬一眼,秦琬淡然自若,眼中甚至带了几分笑。
匡敏见了这一幕,不由咋舌。
广陵郡主当真杀性不小!
很显然,这两位历经世事的老者都已经明白了秦琬的意思——借皇位之争,剪除部分大族,削弱反对势力,寻合适时机,再行土地改革。
若是寻常事情,牵扯到身家性命的毕竟少,君主一旦做得过了,反而会被抨击,也不利于统治。唯有一件事情,不管杀多少人,只要牵扯其中,哪怕是灭族,也会被世人当做天经地义,理所当然,那就是皇位之争!
圣人弱冠便一举灭了南国,又做了好些年扬州总管,他自己杀过人,下令诛杀的人更是数不胜数,杀性自然也不小。换做旁人,并不会下了决心就干脆利落杀儿子的,尤其是老人。故秦琬说出这么一番意蕴深长的话时,圣人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十分平静地说:“你倒是不怕。”
皇室子孙,哪怕恨对方恨得滴血,希望对方下一刻就死去,明面上也要兄友弟恭,一团和气。唯恐自己的杀心被发现,今日能杀兄弟,明日就能弑父,从而被皇帝忌讳。很少有秦琬这样,虽没明说,但……就是透露那个意思的。
“我若是个男儿,定不会如此。”秦琬浑然不惧,正色道,“纵我为男子,他亦会不甘,何况我是女儿身?”
她说得没有错。
秦恪的几个儿子中,秦放无用,年长得唯有秦敬一个。将心比心,身为“庶长子”的秦敬如何愿意跪拜年幼无知,还是垂髫小儿的弟弟,又或是身为女子,本不该踏上朝堂的妹妹?
他不愿,不能,也不甘,所以,他必定会动手。或者说,不趁早动手,等到秦琬羽翼丰满,等到秦恪的庶子们长大,他就真没机会了。
怀献太子是穆皇后嫡子,名正言顺的江山继承人,尚因年纪太小,被几位兄长所不服,何况秦恪的几个幼子都是庶子?
这一场争端不可能化解,秦琬知道,秦敬也明白。至于那些争先恐后下注的人,看得更加清楚,故秦琬又加了一句:“纵他只是苍梧郡公,也有无数人愿意为他雪中送炭。”
只因他是男人。
圣人虽听得不甚舒服,却也知这些都是实情——他身为嫡子,庶出的弟弟和得宠的庶母们尚且不安分,几度造反,更不要说秦恪子嗣的这等情况了。何况秦琬是他择定辅佐秦恪,乃至秦恪下一代帝王的人,那些人若还要往秦敬身边凑,岂不是只为荣华富贵,罔顾了他的意思?
如此一想,心中就好受了许多。
皇室更迭,少不得腥风血雨,盖因这张椅子太过吸引人,太容易被惦记。秦琬有这份心,总比傻乎乎觉得谁都是好人,没有威胁,结果生生被“无害”的狗给算计了的好。
想起被小人离间了他们父子感情,从而枉死的小儿子,圣人心中一酸,也不再计较秦琬的盘算,反倒觉得她比秦恪有能力多了。
这份已经能算得上偏心的维护,匡敏日积月累的说好话,功不可没。秦琬破格提携纪清露,匡敏心中自然欢喜,他明白,新安纪家没出什么人才,与魏王联姻一事,该知道的人也都知道了,前途很是晦暗。秦琬名正言顺地提了纪清露出来,纪清露自然会照拂几分娘家,死棋就盘活了。再说了,光看秦琬将纪清露放在女学,就知她不像是要卸磨杀驴的样子,自家人的未来有靠,靠山人品值得保证,匡敏自然要不遗余力襄助秦琬。
第三百六十一章 千里江山
秦琬品度圣人心意,沉吟片刻,又道:“土地之策,乃是国本,一旦有所触动,兵制也会动摇。”
是的,这也是均田制不能贸然改动的原因之一。
大夏的府兵制与均田制密不可分,百姓农忙时耕地,农闲时由当地折冲府军官负责训练。一旦有战事,民皆可为兵,征召何府,何府就要上战场,此乃铁律。
百姓耕作着官府的土地,为官府效力,天经地义。倘若均田制有所改动,府兵制必要动摇,若从府兵变成募兵……百姓多半愚昧,兵卒又好拉拢,即便知晓皇帝,明白忠君爱国,终究不如眼前实打实的利益,反容易成为将领手中的利器。可能对着异族,也可能对着皇室。
正是顾忌到这一点,本朝一向是训练与统军的将领分开,折冲都尉只管练兵,边陲将领只管带兵。虽事急从权,边境多募亡命之徒,却也不敢真破了祖制,麾下将士仍是府兵居多。一旦开了幕兵的先河,别的不说,朝廷对边境将帅,怕是再难安心。
秦琬思来想去,斟酌许久,方道:“为今之计,需先检括逃户,以增赋税。土地、税法、兵制的改革,应徐徐图之。”
她所说得也正是圣人心中所想,但检括逃户也是一桩难事,一是要寻到合适的人,二……“虽是检括逃户,也要百姓心甘情愿才好。百姓既是受不了沉重赋税,方成流民,想要他们回来……”
需减免赋税。
这一点,很令秦琬犯难。
大夏与突厥的战事,虽大胜而归,消耗的财帛却也不少。若是圣人龙驭宾天,边境来犯,钱粮更是一桩大消耗。还有便是,秦恪若登基,修陵也要开始提上议程。若这皇陵是秦琬的,她当然可以一切从简,但这是她父亲的皇陵,兹事体大,断不可等闲视之。若再遇上天灾**,哪怕是太平盛世,钱粮赋税也是不够的。
说来说去,还是战争的祸,兵戈简直如无底洞般,一股脑地往里头添。这也是秦琬迫切地想提拔玉迟的原因,实在是有经营之才,精通数算的高官,几乎找不到多少。
一想到这里,她又想到被众人轻视的“明法、明算”等科目,越发头疼。
“傻孩子。”圣人见秦琬眉头紧缩,不由笑道,“流民若归,减免些赋税怕什么?”总比他们什么都不交好吧?
秦琬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但……“咱们没有足够多的田分给他们啊!”
“不急,慢慢来,先选好人。”圣人见秦琬于这些还有些生疏,不由微笑,“再看看这份折子。”
秦琬打圣人手中接过折子,平复一会儿心情,才将之翻开。
这份折子由穆淼所上,观其颜色,怕是有些年头。秦琬算一算穆淼做扬州总管的时间,心里大概有数。
关陇之地,论丰腴本是不差的,尤其是长安诸县,本是极富饶的地方。许是由于历经战火的缘故,这些年却越发贫瘠,粮食产量不高,偏偏人口又稠密,粮食便有些入不敷出。加上前朝定都得是洛阳,天底下最大的两个粮仓洛口与回洛都在洛阳附近,大夏将都城定在长安,虽说洛阳也是东都,到底不是政治中心。朝廷也不会冒着动摇民心的危险,腆着脸开仓,大肆取其中的巨额存粮,故许多粮食都要从江淮一地运来。
自打前朝开始,运河的修建就一直未曾停止过,前朝太祖徐然在鸿沟的基础上,主修了通济渠,连接了黄河与淮河,又改建了邗沟,兴建山阳渎,以通漕运。奈何山阳渎还未修建完,燕朝便受了什么诅咒似的,包括徐然,接连三代祖孙都在十年之内去了,许多人都说,这就是窃国的代价。
燕朝第四代皇帝年纪轻轻,压不住场子,令世家之威凌驾于皇族之上,日子越久,越成痼疾。自那之后,运河的修建也不了了之。直到大夏立国,为提防北地游牧民族,震慑容襄旧部,以及更好地调运河北一地的粮食,太祖皇帝起意,太宗皇帝着手,修建永济渠。这条运河直到圣人即位二十余年后才算修建完毕,本是好事。奈何本就艰险的东南运路又出了些故障,粮食难运,花费的财帛极多。
穆淼任扬州总管的时候,实地考察了当地诸多地域,发现余杭一代地势低平,河湖密集,经前朝和南朝疏浚,已有一定规模,此地的鱼米又实在丰腴之极,断不能便宜了当地世家。故穆淼上书朝廷,欲拓宽长江以南的运河古道。如此一来,连同通济渠、永济渠和山阳渎,恰好以洛阳为中心,东南、东北二地的漕运才算真正活了。
这份折子,圣人一直留中,却未知会任何人,显然有着自己的算盘。秦琬细细斟酌,也明白了圣人的顾虑——开凿运河并非朝夕之事,所需极大的人力物力。即便开凿了,那也是肥了洛阳,而非肥了长安。东南运路的险峻始终是重中之重,事情需有个轻重缓急,若是洛阳有粮,却运不到长安来,那才叫头疼,少不得再在洛阳附近修个巨大的粮仓。
真要走到那一步,圣人第一个就不放心,实在是洛口、回落两个粮仓里储存的粮食太多,再来一个的话,一旦有人叛乱,占据洛阳,即便是闭门自守,那些粮食都够数万人的军队吃上近百年的。
秦琬本想说使流民以工代赋,对彼此都好,权衡片刻,又觉需仔细筹划——百姓安土重迁,若给予土地,减免赋税,他们自是乐意,会为朝廷歌功颂德。若是流落他乡,还要服役,开凿运河又是大工程,成天泡在水里对身体也不好,很容易死人,免不得怨声载道。
圣人见秦琬蹙眉深思,也不打断她,只见秦琬思虑良久,才道:“江南运河一事,我得请教穆大人,方能判断得失。”究竟是疏通东南运路重要,还是开凿江南河重要,两个又哪个比较简单……不问清楚,她没办法下定论。
“这个不急。”圣人悠悠道。
他嘴上说不急,心中却比谁都急,否则也不会一股脑将帝国的问题都摊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