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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锐何等聪明,一见长子对玉迟的生疏冷落,再想想这几年接到的家书,如何不明白幼子对玉迟不敬,才被玉迟所冷落?若非如此,以玉迟的手段,收服一个黄口小儿还不是顷刻间的事情,怎会半点心思都不用,报信时一片花团锦簇,细读却全是敷衍了事?如不是长子和海陵县主堪堪成亲,不好这时候将新郎官带走,苏彧真想将长子带到西域,扔到鱼龙混杂之地,看看他能活几日。
他心中叹息,苏彧也觉得父亲不讲道理——瞧不起商人怎么了?士农工商,商人本就是最末等的,纵家财万贯,也得罪不起破家的县令,区区主簿、功曹这等不入流的官员也要耐着性子结交。赵王在诸王中若有若无地低了一等,为得是什么?还不是他的生母出自盐商之家,不登大雅之堂么?
这等想法固然没错,玉迟再怎么有为,摊上了一国之主想谋财害命的事情,也只能狐假虎威,来长安避祸。只可惜,西域和大夏不一样。
大夏国泰民安,消息通与不通就没那么重要,西域却不然。西域诸国林立,商人的消息最是灵通,人脉也最为广阔。即便是位高权重的大都护,若是一个不留神,得罪了哪个大商人,让他们感觉到“大夏的恶意”,转个身就将城池卖给了胡人,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每每想到自己为了儿女的安全,没将他们带在身边见一见世面,导致他们养出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浅薄秉性,苏锐的心就被什么堵住了似的,闷得可以。故他也不再欢笑,郑重地对玉迟介绍秦琬:“海陵县主乃是我苏氏一门的冢妇,四郎若再对先生有所不敬,窜到内宅去,先生寻海陵县主便是了。内子虽一腔慈母之心,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规劝孩子走上正道,责无旁贷。”
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听不出苏锐想夺了,至少是分了妻子的权交给大儿媳的意思?哪怕不是现在,也是不久后的将来。
别人家的新嫁娘,尚有不熟悉事务,需婆婆教一教的过程。放到皇室贵女这里,谁敢教她们?这岂不是说王妃们的教养不好,惹王妃厌恶么?
秦琬见了,心道苏锐虽是个明白人,到底不够明白,不了解内宅这些弯弯绕绕——女人为何都想生儿子?只因天底下的儿子大部分都活得比老子长,做娘子的时候吃苦,待当了老封君,孝字当头,便可享尽清福。更别说苏家情况特殊,满门荣耀虽来自于苏锐,长安的曲成郡公府却是莫鸾的天下,谁让苏锐没二房更没宠妾,苏府儿女尽是她所出,感情深厚非常呢?奴仆早就知道该效忠谁,不存在动摇的问题。秦琬一来就夺莫鸾的权,哪怕莫鸾愿意,她的儿女们也不会肯啊!
苏锐提点着儿子,让苏彧牢记“夫妻一体”,对秦琬倒很是放心,却不知秦琬从头到尾也没这概念。
秦琬想夺苏家的大权,也不是不可以,凭她的手段,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也就差不多了。只可惜,苏锐看出了秦琬的聪明,却不明白秦琬的野心。她怎么乐意将心思花在苏家,花在笼络丈夫小叔子小姑子,应付婆婆妯娌这等琐事上?莫鸾养不好孩子,秦琬怎乐意接手养?可怜苏锐一片慈父之心,终究要付之东流。
她心里头转着这些有的没的,尽是感慨叹息,苏彧忍了半晌,好容易挨到秦琬回了院落,玉迟去休息,才出言反驳:“阿耶,四郎聪明伶俐,从未犯过什么错……”
“你还敢说——”苏锐将眉一横,冷冷道,“他是没大错,就是小聪明用得太过。我问你,几个月前,安平侯世子蓄了外室,连孩子都快有了的事情,是不是他捅出去的?”
苏彧一听,更是为幼弟喊冤:“四郎少年意气,见不得这等不合礼法的事……”
“哼,你当我不知前因后果?你娘为二郎去安平侯府求亲,被安平侯夫人婉拒,老四为泄私仇,就将这件事捅了出去,我说得可有半点错处?”
此言一出,苏彧无言以对。
苏家四兄弟的感情极好,当年秦琬回京,魏王为夺取长兄的支持,授意苏彧多接触秦琬,苏彧痴心恋慕邓凝,请弟弟代劳。谁料苏荣派去跟着秦琬的小厮被裴熙发现,弄了个灰头土脸不说,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他的名声也越发不堪。
弟弟因自己之故声名尽毁,苏彧心中愧疚自不必说,两个弟弟也是义愤填膺。
安平候府乃是博陵崔氏的旁支,虽连着几代没出人才,仕途上不得意,富贵也没少半点,日子过得既安逸又稳当。以苏家如今的声势,苏荣身为苏锐的嫡次子,娶安平候府的小娘子已经算略略放低目标了,仍旧遭到了对方的拒绝,苏家兄弟如何不气?苏彧看住了最冲动的三弟苏获,却没料到幼弟苏荫会查到安平候世子置了外室,又要与高门联姻的事情,便将此事捅了出来。害得安平候世子被父亲打得现在都没养好,婚事告吹不说,外室也被安平候府处死,一尸两命。在苏彧看来,苏荫惩戒不守礼法的伪君子,端得是大快人心,苏家也不畏惧崔家,怎能想到苏锐竟为此事斥责他?
第一百八十四章 苦心造诣
在苏彧看来,这世间男女情爱,本就不是什么配不配,而是合不合的问题。倘若“门当户对”四字就能轻易抹杀感情,世间又哪来这么多痴男怨女?
安平候世子何等身份,多少美貌女子倒贴,环肥燕瘦任他挑选,说是阅尽千帆也不为过。他置的外室不过是一个姿色美艳,身世可怜的卖花女,谈吐风度指不定连侯府中的使女都不及,那又如何?买了宅子,时时刻刻去探望,那就是将她放在了心里。
良妾之子出身清白,可以做官,指不定哪天就飞黄腾达,翻身做主,这等身份,被当家主母忌惮情有可原。外室没名没分,何至于让主母大发雷霆?馆陶公主的驸马若只是偷了个丫头,两人还不至于闹到恩断义绝,惊动圣人的程度,驸马置了外室,这才绝了他们一家子的仕途。
门不当户不对,柴米油盐搅合在一起,岁月和生活磋磨感情,这是必然的,可谁让你在两人情到浓时,往他们中间割上一刀?安平候世子喜欢卖花女,将她置为外室,又要娶高门贵女,确实挺没担当,品格低劣的。但也正因为他是这种人,才能不沾就别沾——想也知道,这位世子不会将爱人和孩子惨死的责任归咎于他自己没担当的份上,铁定将这笔账记在苏荫的头上。
这种年少气盛时结下的仇怨,很容易就是一辈子,甚至由于长年的相互攻讦,变成累世宿仇。更别说这件事闹出后,安平候府的名声大降,姻缘要次上好些,苏家岂能不被崔家记恨?人家不过是婉拒你的求亲,即便误会了你兄长的品性,也没将拒婚的事广而告之。你知晓这件事后,偷偷告诉安平候府或者他们的姻亲,私下知道,落他们一个没脸就行了,用得宣之于众么?
此事若只是两家的事情,总有稳妥的解决办法。外室不登大雅之堂,再过几年,情分淡了,母子俩便能落个良籍,得些钱财,过上安生日子。也就是现在这等时候,安平侯府为了保全自家名声,才要做出强硬态度。
一尸两命,何等惨烈?苏锐虽在沙场挥斥方遒,动辄取千万人的性命,却从未因私人恩怨害谁丢了性命。
他也曾目下无尘,自诩不同俗流。这些年摸爬滚打,血泪教训历历在目,这才明白为何十分真心未必收回一两分,也有那么多人用心经营人际关系——昔年他反对远征高句丽,不懂遮掩,态度强硬。北方诸将见他软硬不吃,欲将他杀死,免得一片花团锦簇的请战奏折里多这么一个不和谐的因素,好捞高句丽的破国之功。若非他救过一些残兵败将,其中一人是一将领的侄儿,亦是那一家的独苗。这个将领也不会将消息透露,让苏锐得以保全性命。
“流言蜚语,终是小道。”苏锐失望地看着自己的长子,一字一句,说得无比郑重,“玩弄权术者,必将沉沦于权术中,人活在世上,立身要正,心态要稳,脊梁要直,姿态要低,你不学做人,如何做事?老二和老四自诩聪明绝顶,不将世人放在眼里,略占了些便宜就沾沾自喜。却不知这世间得失,并非一朝一夕,更不是光凭眼睛就能看个分明的。”
说到这里,见儿子还有些不服,苏锐又道:“你向我请教兵法,究竟是真心想学,还是听了旁人撺掇?”
苏彧听了,理直气壮地说:“自是真心想学!”
他承认,自己向父亲求教兵法,很大一部分原由是大家说起他,都说“那是苏锐的儿子”。甚至时常问,苏都护纵横边疆,威名赫赫,你却留在长安,不知苏都护的绝世兵法,你究竟学到了几成?
没有哪个儿子不以父亲为骄傲,这些儿子或想向父亲学习;或对父亲言听计从,毕恭毕敬;或想超越父亲,不甘做光辉下的阴影。苏彧三者皆有,也分不出究竟哪种感情占了上风,归根到底,还是想证明自己也能行。
苏锐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行,苏家的长孙诞生后,我寻个机会,带你去西域。兵法这东西,说得太多,都只是纸上谈兵。你先隐姓埋名,从小官做起,何时我认为你有资格做我的亲卫了,何时你再跟着我。”
听见父亲终于要教自己,苏彧满面喜色,大声应道:“是!”
哪个男儿不向往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一想到自己也能驰骋沙场,苏彧满肚子的郁气登时消弭无形。苏锐见状,神色松快了一两分,心中的巨石仍未落下。
他的儿子,自不会懦弱到连战场都不敢上的程度,可凭心而论,未到战场的时候,谁都有一腔雄心壮志。待到了战场,明白在那种地方,除了生死,身份、地位、尊严、荣辱……什么都不是的时候,不知多少人的勇气会崩溃,抛弃自尊也要做个逃兵。
身为将领,非但肩负着判断,引导,改变甚至主宰战局的重任,稳定军心,降服将领,疏导派系,还要忧心粮草与朝中大臣的反应。殚精竭虑,损伤无数,好容易打了胜仗,又要提防“功高盖主”,其中痛苦艰辛非言语所能描述。这也正是圣人更喜欢提拔出身世家的人做一方统帅,而不用庶民的原因——世家再怎么自矜自傲,族中子弟也多半知晓皇族威仪,更有许多熟读历史,明了时事的。再说了,生在世家,“妥协”和“牺牲”几乎是从小到大的必修学问。也正是如此,世家子虽不至于绝对不会造反,到底比寒门子弟稳当些。哪像许多出身寒门,目不识丁的将领,多打了几场胜仗就以为天下无敌,委屈谁都不能委屈自己,稍有不如意便饱以老拳,大声呼喝。即便为了整场战局考虑,压了压功勋,或延误了几日粮草,短了些军饷,就以为受了天大的委屈,脑子一热就掀起反旗。哪怕不造反,也巴望着多些战争好捞功勋,就好比北边的那些将领,见着攻克了百济,大军士气如虹,也不顾百济和高句丽的差距,立刻要拿高句丽开刀。说是说要开疆拓土,实际上是为自己考虑,想借军功再进几步罢了。在这一点上,世家子弟的退让惜命,反是好事。如果这些人不是惜命太过,一点不拼,只会抢功和逃跑的话。
苏锐在为儿子发愁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