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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国良头戴逍遥巾;身穿月白的绉绸衫,露出一截粉白的裤子,脚穿着薄底的黑布鞋,带着小厮一手拿着扇子慢悠悠的往茶楼而来,一路上遇见相熟的人都主动上前跟他打着招呼,陆家的乘龙快婿,杨家的嫡出长子,他如今已经是大明府的人物之一了。
刚到茶楼的门口,原本在等他的王家兄弟就站起来向他招手,杨国良本以为这两人在雅间,却没想到是在外面树下乘凉,他们面前的桌上摆着两个隔成四格的漆木盒,一盒是西瓜、海棠果、樱桃、香水梨,一盒是黑瓜子、白瓜子、玫瑰瓜子、南瓜子,因为天热,两人都没喝热茶,喝得是乌梅汤。
杨国良与两人寒暄过后,又和几个相熟的人打了招呼,这才落坐。
“杨兄今个喝什么茶?”
“我喝不惯酸的也不爱喝凉的,毛尖就成了。”
“还是杨兄懂养生。”王家兄弟老大叫成栋,老二叫成梁,不过都不是什么真正的栋梁之材,书读得都马马虎虎仗着家里有银子不愁没好日子过就是了,杨国良却是小康人家出身,若非父亲中了进士,怕不会有现在的好日子,这三人本该没什么交集,但因为王家兄弟虽自己读书不成,但颇仰慕会读书的杨国良,杨家未发迹时与就与杨国良有些交情,如今更是非常不错的朋友。
“我自小在祖父祖母身边长大,习惯罢了。”杨国良笑道,不一会儿一壶上等的毛尖泡好了端了上来,杨国良轻轻一抿,“这是今年的新茶,你们老板是识货的。”说罢就扔了十几个大钱给伙计,“赏你了。”
“谢杨大爷。”伙计一个月才赚多少,拿到十个几大钱自然喜滋滋的,不一会儿又送上来凉手巾板、一碟子店主赠的用井水澎好的甜瓜。
王家兄弟也赏过了伙计,这才跟他说话,“我们兄弟原以为杨兄随父上任,又娶了妻,怕是一时半刻回不来,谁想到回来得这般早……”
“家祖父身子不好,我回来是为了侍奉他。”杨国良说道。
“杨兄果然孝顺。”王成梁说道,“杨兄,我们兄弟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你为何今年没有下场考试?”
“哦。”杨国良笑了笑,“家父与泰山大人拿了我的文章给刘首辅看,刘首辅说我今年下场二甲能占个中等,可若是再磨练两年,怕会更好,我父因此没让我下场考试。”
“啊,原来如此。”王成栋说道,“杨兄今年若是下场,也不至于连成璧一枝独秀了,先中会员,再中探花。”
“是啊,这探花还是因为他生得太过俊俏,皇上年轻爱开玩笑当着众臣的面说他应为探花的,据说刘首辅本是要点他的状元的。”
“其实两榜进士出身即可,我倒是没觉得三甲有什么要紧。”杨国良说道,此时灯光虽暗,明眼人却也能看出他脸上笑容收敛了一下,不似刚才。
“听说他与你家有亲?”
“他与我表妹订了亲,婚期就在下个月初二。”
“可是隆昌顺家?”
“正是。”
“这可真是男才女貌了天赐的良缘了。”王成梁说道,王成栋却隐隐知道杨国良曾经与自己的表妹订过亲,却因为杨家遇了祸事没成,如今这般说,颇有些尴尬,捅了捅王成梁。
王成栋不捅王成梁就罢了,这么一捅,杨国良更觉得尴尬了,许樱与连成璧在订亲之前就颇有些暖昧,若是连成璧百般不如他就罢了,连成璧无论模家才学都胜他一筹,唯欠缺者就是家世了,商贾之家比不上书香之家,可他自己中了探花,就又把他盖了过去。
且不说杨国良这里百味杂陈,许樱在许家同样也是为了自己的嫁妆颇有些为难,她自己倒不在意嫁妆的多寡,可连成璧如今中了探花,不止是杨氏瞧着她“简薄”的嫁妆犯愁,连孟氏、闻氏、苗氏、汪氏、江氏都犯起愁来,甚至远在京城和任上的许昭通和许昭龄都往家里送了当地的特产和银子,就为了给她添妆,怕坠了许家的名声。
这样一来嫁妆在许樱眼里就“厚”了,许家的姑娘出嫁都是三十六抬的嫁妆,最贵重的比如许楠的嫁妆也没有超出这个数,若是依着杨氏和众人的意思,怕是四十八抬都要装不下。
“娘,所谓日子过得好坏,不在嫁妆多寡,再说了嫁妆再精不在多,咱们家就算是把许家全搬了去,对连家也是九牛一毛,何必去求那虚名?”
“就算如此,你的嫁妆也不能简薄了,如今人人都说许家快要败了,你的嫁妆若是简薄,岂不坐实了流言?”
“许家就算是伤了元气,可自有立着的房子躺着的地,隆昌顺就算咱们不做了,赁给别人一年到头也少不了咱们家的银子,咱们家地那么多,又几曾少了租子?说许家败的都是乱嚼舌根子的,哪个懂些事理的也不会那般说,倒是我若是掏空了家里做嫁妆,反倒着人眼。”
“不管怎么说,连着你义父送的,你六叔替你攒的,还有我这些年攒的这些个东西,你一样不少的都得带过去。”杨氏在这件事上远比女儿执拗。
“娘,这些个东西,吃不得嚼不得,除了首饰衣裳又哪有几个到时候能用得上的?若真穷到要卖嫁妆,咱们家真金白银买来的,到最后不一定是真金白银的价……”
“你本是官家的姑娘,哪里来得一身的铜臭之气。”杨氏点了点她的额头,“嫁妆的事自有我来安排,你说得不要盖过姐姐们我也知道,定不会让你为难就是了。”
许樱见争不过她,索性也就把事情全交给她来做了,改说生意上的事,“隆昌顺的鞠掌柜这些年我品度着是个不差的人,隆昌顺的大掌柜一职该交给他,许忠和百合娘您得让我带走,您陪送他们一家,倒比陪送我隆昌顺还要好。”
杨氏点了点头,“你常大哥和常嫂子……”
“常大哥这些年暗地里一直替我盯着另一桩生意,我早问过他们夫妻,他们的意思是无论如何要跟着娘您,常嫂子是个忠的,你管家总要人手。”
“嗯。”
“我还想自三房要个人出来,只是这许久以来一直没想到合适的理由……”
“你说的可是慧月?”
“正是慧月,听说她被三太太安排着嫁了人,没多久就守了寡,回府里做了媳妇子,我怕我当面要她,反倒被三太太为难……”
“此事我已经替你办了,只说是我这边缺人手,把她给要了过来,她这回回来签得是活契,三太太舍不得签死契,你若想要带她走,跟她说就成了。”
许樱点了点头,她身边缺趁手的媳妇子,百合终究是要在外面帮着照顾生意,再说还有孩子,慧月人聪明不说,本性还善良可靠,有她在身边至少有个能支使动得知根底的人。
杨氏摸了摸许樱的头发,“我女儿要嫁人了呢,你出嫁之前到你爹的坟上给你爹上柱香,让他不要挂念你……”
“女儿知道。”
“你爹若是在,不知道要有多欢喜,你刚生下来的时候,他就说在家里不喝好酒了,给你攒嫁妆……”
“娘……”许樱靠着杨氏,这些话她上一世从来没有听人讲过,就算是要“嫁”人,也是惨淡得很。
母女俩个在一处静悄悄地靠着,外面麦芽小声通禀,“二奶奶,刘嬷嬷来了。”
杨氏和许樱对视了一眼,许樱擦了擦眼睛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泛出的泪光,站了起来。
刘嬷嬷进屋施过了礼,说了一件颇惊人的消息,“老奴这次来,是说一桩奇事,怕是明日二奶奶和姑娘就要听旁人说了,老奴没别的意思,只是五姑娘跟老奴说,这是她自己乐意的,谁都不要劝她。”
“什么事?”
“展家来人了,替四房的长子嫡孙提亲,提得是咱们家五姑娘。”
“什么?”许樱愣住了,“怎么……”
“还未等老爷说什么,四爷先应下了,老爷没法子,跟媒人说五姑娘脾气拗,还是要问五姑娘,谁知道五姑娘也答应了,只是有一宗,要展家修庵堂给四奶奶清修。”
“这傻孩子!这傻孩子!”杨氏不住地摇头,许桔真的是为自己的母亲豁出去了,那傻子是那么好嫁的吗?她如今答应了,可是拿自己的一辈子去换啊。
“五姑娘说她有那样厉害的名声,怕再难寻冲着她的厉害来娶她的人家了,更不用说展家财雄,她嫁进去了展家,自可以保四奶奶和元凯哥儿一生衣食无忧。”
杨氏还是不住的念傻孩子,许樱却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想,上一世唐氏和董氏为了贪图展家的聘礼更为了展家财雄势大,把她往火炕里推,这一世跳进去的却是许桔……
许榴死了,许桔又要嫁傻子,虽说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怎么这报应全数报应在了这些个跟自己当年一样花一样的女孩儿的身上?
“我要去劝她……”
刘嬷嬷拉住了她,“四姑娘,各人自有各人的命,五姑娘这是求仁得仁,您是不知道,这些日子向她提亲的都是些什么人,还不如嫁到展家,虽说夫君是傻的,可夫家财雄呢。”
“就算是一辈子不嫁也不能……”
“四姑娘,许家哪里是姑娘们一辈子不嫁能呆的,五姑娘说得对,这是她的命!”
命吗?许樱只觉得像是有人给了她的胃一拳一般,疼痛难忍,她干呕了两声,却呕不出什么来,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112各人需还各自债
是夜;许樱做了一个梦,只恍忽记得自己似是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路上,天空不黑不白一面昏沉,天气不冷不热只是风中带着些微凉,她觉得脚下好像踩到些什么;低下头却看见自己赤着足走在黑色的路上。
远远的走过来一队人;除了领头的那个人着黑衣;余下的身上穿着一式一样的白色衣裳;黑衣人抖了抖手上的什么东西;沉沉的锁链震得人脊背发凉。
这里是什么地方?许樱向后退了两步;却被什么人拉住了,一转身只见自己身后是红色的河水,滚滚向前奔流;一眼望不到边际。
“你回来了。”拉住她的那个人说道。
许樱知道自己本该害怕,可是却莫名其妙的放下了心,“我不记得我来过。”
“你当然来过。”那人说道,许樱知道那个人就在自己对面站着,她想要看清那个人的面貌,却只觉得眼前是一片模糊。
“为什么我不记得了?”
“等你下次来时,你就记得了。”
“我下次来时,能看清你吗?”
“看清了你也记不住。”那个人笑了,笑声从胸腔里发了出来,震得许樱的耳朵微疼。
“这里是阴曹地府?”
“嗯。”
“我上次真的死了?”
“你还不明白吗?死与生不过是这边梦醒,那边入眠罢了。”
“为什么这次是许桔嫁给了展家的傻子?”
“为什么上一世你没有嫁给他?”
“我不愿。”
“因为你们无缘。”
“什么?”
“各人各还各自债,你欠债要还,许桔也要还债,替她母亲还。”
“我欠了谁的债?”
“你说呢?”那人笑道,“你走吧,该还的,该讨的,你心中自有衡量。”
“该还什么?该讨什么?”许樱还想继续问,忽然那人推了一下她,她似是站不住了一般,掉了下来。
“啊!”许樱坐了起来,却只见自己仍旧在自己屋中,窗外月凉如水,除了几声夜枭的鸣叫和远处的犬吠再无其他。
这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