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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儒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一片,被我攥住的手猛地一僵,下意识就想抽回。聚丰楼二楼大厅安排的本就是为杨家抵挡尧光白一案出过力的人,其余的皂班壮班,跟户房吏房都在一楼和三楼。由于都是我与奚岱伦手底下的兄弟,平日最是爱斗酒比武的糙汉子,此时看平日鼻孔朝天,瞧都懒得瞧他们一眼的高傲李儒竟然主动送上门来,一时都兴奋的起哄出声。有叫好的,有吹口哨的,有调侃李儒的,有给我拍掌的,好不热闹。
登时掀起了一波起哄架秧子的热浪。
我与李儒杨拓向来是相看两相厌的两路人,结的梁子实在太多了。而今天,平常对我向来敬而远之,连离我近一点都要露出嫌弃表情的李儒,竟然罕见的主动挑衅。
我当然要回击,不过,我做事向来讲究个节制。
如今已经叫他难堪了,吓跑了他也就足够了。
想到这里,我就松了手上的力度,叫他知难而退,赶紧跑回去找杨拓诉苦去吧。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松了手,李儒却没像我预料的那般把手迅速抽回,反而在一瞬间的抗拒后,反攥住了我的手。
“殷捕头,美人不美人,娘们儿不娘们儿,可不是说说就能定的,”他在笑,望着我,咬着牙挑衅一般的冷笑着,脸上肌肉不自然的扯动着,“今个儿,您敢不敢跟我比一比喝酒啊?要是谁输了,谁就甘心承认自己是个娘儿们,怎么样?殷捕头您敢不敢比?”
“去他娘的!还真有人敢跟我们殷头比酒叫板?!”旁边胡勐将筷子啪地往桌子上一扔,猛地拍案而起,“殷头,送上门来的黑货,还留它过年,今个儿喝死他丫挺的!”
一旁正在跟别人划拳比酒的奚岱伦听声也住了手上动作,颤着脸上横肉,似笑非笑的拨开众人走了过来,“谁呀!叫我老奚瞅瞅,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跟我们殷头叫板?”
李儒将搭在我肩上的手无声抽回,挺直了身子,站在围观人群的中心,刀子一般锋锐的视线依然盯在我的脸上,“怎么,跟我这个文弱书生斗酒,殷头敢不敢?!”
他这样一挑衅,如一石如水,立时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激起大片起哄的呼喊。
胡勐站在前面,大声的叫嚣着。
我却只是冷冷一笑,“算了,你就当我输了好了,赢了你这样的‘文弱书生’,也只会显得我恃强欺弱而已,更丢人哪。”说完我转身拿起筷子,若无其事的挑了一口菜,有滋有味的嚼了起来。
想要跟殷爷我玩激将法?这小子还嫩着点。
就在此时,身后又传来了一个熟悉而阴冷的笑声。
“既然是喝酒,为得就是一个尽兴,何来输赢?”
不用回头,我都知道,是一直隐在小狼狗身后那只杨姓大狼狗,登场了。
“既然没有输赢,那就让我老奚陪着李工房喝两杯呗!”奚岱伦不动声色的拍了拍我的肩,然后冲着来人迎了上去。
“怎么?平日里威风八面,上可摘星辰,下可入嫂房的殷捕头,今个儿见着了我这个大美人,也怂了,要摘下捕头的帽子,当个娘们儿了?”
奚岱伦第一个发飙吼道:“浑你娘的狗臭屁!就你这个拎不起来软骨头,也配跟我们殷头叫板!?”
胡勐也带着一众捕快兵丁们气势汹汹的将李儒杨拓围了起来。
“奚岱伦,你难道忘了,本官现在的身份?!”杨拓的声音霎时阴冷起来。
是呀,他不再是当初可有可无的小教谕,他现在正是我们的顶头上司,滕县典史。
纵然奚岱伦有一千个不服,在直属上司面前无礼,也是十足的罪过。
“好了好了,杨大人好心好意请我等喝酒吃肉,这些好酒好菜还没进肚呢,咱们怎么好就在主人家的席面上无礼呢!”我端起一只酒杯,站起身,缓缓面向杨拓,笑嘻嘻的说道。
杨拓今日穿了一身素白的澜衫便服,很有些读书人的斯文架势。更重要的是,他与李儒穿的衣服无路按款式还是颜色都很相像,叫人看了实在觉得扎眼。
尤其是一想到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竟然还打起了云书吏的主意,我就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但是我现在必须要忍,要装作不知道。
不止是因为那几只老狐狸对我的要挟,更因为我知道,明面上硬碰硬,对于他纳云书吏为妾的计划,没有任何阻拦的作用。
我只要依然和以前一样,明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找破绽下手,就可以达到目的。
所以面对挑衅的畜生二人组,我强压下了这一口恶气。
“殷头——”奚岱伦一脸不满的还要说话,却被我温笑的眼神制止,我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无所谓的笑道:“李工房平日酒量浅,咱们各个都是大酒缸子,还容不下人家说两句醉话嘛。”
我又转向杨拓李儒,挑起眼皮,打量着这“杨大人,您是这里最大的大人,最是公道的大人物,李工房今天也是高兴,喝得有些多,莫说是叫我们陪着喝两杯,就是两缸,我们也是混没事,可是李工房再喝就真伤身了。这样,由我殷某人敬这屋中诸位,敬大人您,当然也包含李工房,三大海碗!以谢杨家慷慨酒宴,如何啊?!”
说着,我举起杯子嘴角带着笑,向屋中人环视一周,示意致敬着,屋中立刻又是一片叫好声。
不是我不敢跟他们比,而是这一场比酒来得委实太过诡异,无论是记恨我上次为一众捕快兄弟们,敲他们竹杠,还是疑心我别的什么,总之这都是异常不怀好意的鸿门宴。
我没必要搭上我自己,陪着他们瞎玩下去。
这样推脱,既给了他们杨家人面子,又叫我一众兄弟们看出我行事的大度,足够了。
“殷捕头,我李道民的手,可不是谁都摸得的,”李儒眼神凶恶的等着我,发出一阵阴狠的笑声。
说完,他回身冲着角落里的店小二高喊了一句,“来呀,上六坛酒,今夜我要与千杯不醉的殷捕头不醉不归!”
店小二高声应了一声,酒坛都是现成摆在大堂一侧货柜上的,又招呼了几个小厮,一人一坛,小跑着就来都摆放到了我对面的餐桌上。
杨拓含笑说道:“本就是宴请兄弟们的酒局,图的就是一个高兴,李工房也是给大家助兴,殷捕头,您就别摆架子了,跟着大家伙一起好好乐呵乐呵。”
在那桌吃饭的兄弟立刻站起身,让出地方来,又有小二上前,一一腾干净桌上空了的杯盘碟子,再摆上了一溜巴掌大的红边大瓷碗。
“我靠!”胡勐第一个做出反应,敲着店小二“这找死真是拦都拦不住啊!”他有扭脸对我喊道,“殷头,比酒咱们怕过谁,就别留情,今儿个来一个干一个,来两个,喝倒他一双!”
人高马大的奚岱伦退到了我身旁,也是兴奋的涨红了大糙脸,看着我,“殷头,咱们仁至义尽,到现在,就别跟他们讲谦让了!”
周围兄弟又是一阵起哄声,纷纷叫嚷着要我亮出真本事。
我抿唇一笑,摆摆手制止了众人的起哄。
我知道,今天我要是不跟他喝这个酒,这事就没完了。
我笑着点点头,“既然杨大人和兄弟们这么有兴致,那我殷某人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我一边说,一边看似漫不经心的走到酒桌前,随手打开一坛的封盖,辛辣的酒香立刻扑鼻袭来。
我抄起那坛,单手扣住冰凉光滑的酒坛口,往李儒胸前一直,眉梢一挑,侧着头望着李儒轻笑着说道:“既然要助兴,咱们就来点尽兴的,也别用什么大碗小碗,就直接一坛干怎么样?”
此话一出,屋中气氛立时达到的热烈的最高点,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
李儒刚缓过点血色的脸登时煞白一片。
他定定的望着那外表涂得锃光瓦亮,胖墩墩的黑色酒坛,嘴唇都似在颤抖。
“李工房,不然——”杨拓显然也没有料到我会直接改变斗酒规则,对一个书生下这么狠的招,瞬间就阴沉了脸色,看着李儒,似乎想要出言拦阻。
我心中冷笑,我殷三雨可不是什么张口闭口圣人道德的良善人物,给了你活路,你不走,偏要寻死,我就绝不会忌惮手段,绝不会留任何情面。
李儒蓦地抬起手,止住了杨拓接下来的话,他回望了杨拓一眼,露出了一抹苦涩的笑容,“大人不必担心,属下应得下。”
这倒叫我有些纳闷,因为那李儒并不像什么活腻味了挑衅找茬鬼,此时他的目光坚定,语气沉稳,倒是更像一位大义凛然,慷慨赴死的壮士。
他话音刚落,一把就夺过酒坛,双手费力的托捧着,举到了自己的唇边,而后双眼一闭,迸着额上青筋,咕咚咕咚的就大口喝了起来。
我跟众人一起望着他纤细的脖子上,并不明显的喉结一下一下的动,清亮的酒液顺着他女人一般红润的唇角汩汩流淌,一时都有些惊住了。
我一时间有些迟疑,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他如此豁出命去来跟我拼?
难道只是因为之前我对他的羞辱?
不会,今夜从一开始,他就很反常,在酒席开宴之前,他就邀请我去跟他山下三楼的来回敬酒。我自然是不会傻到在他们杨家的地盘去扮演半个主人,我又不是他杨拓的男宠。不过刚才我已经试探过他们,随意挑拣酒坛,亲自开封,就可以证明,他们没有在酒里动手脚。
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我殷三雨也绝对豁的出去,还能叫个弱书生比下去不成?
想到这里,我将气一横,返身也抄起一个酒坛,砰的一声揪下酒塞,拎起酒坛,仰头就喝了起来。
入口的酒液浓香辛辣,就像在我的喉咙里点着了一把火。
我从来不是一个借酒浇愁的人,虽然我的酒量很好,因为我觉那样很废物。
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喝起酒来,我就不想停,所有纠结在一起凌乱的思绪,所有淤堵在胸中的闷气,都似被那如火的液体一并点燃。
耳边恍惚间又出现那晚舅父与表哥的警告。
不止杨拓,就连知县符生良对她都有些抹不掉的关系。
不想不要紧,一想,我的胸腔就似要炸裂开一样,我的心,也血肉模糊一片。
那只金钗至今还在我的怀里,没能送出。
其实究竟要不要送,我都没有想好。
总有哪里觉得不对,总有哪里说不清楚。
我曾经以为这一生,我就默默的守在潆儿姐身后不远的地方,代替大哥保护好她,保护好小六就好。
我喜欢大哥,也喜欢潆儿姐,潆儿姐不会接纳我,也无关紧要。
她的心里始终只有大哥一个人,无论大哥活着,或是死了。
其实我未尝不是这样,无论大哥活着还是死了,他都在我们的生活里。
我曾以为,藏好自己的感情,不要吓到潆儿姐,不要让她对我心生厌恶,只要站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护她一生就好。
但是现在,我才知道,什么是不甘心,什么是情难自持。
在杨家冰湖上与她畅谈心中所想后,我就难再自持。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
那样的冰天雪地中,有她陪伴,我才真正的看到了一天明月。
但就是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