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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淑是德院荐来的女弟子,有些瞧不惯她这副巴巴的模样,皱眉道:“我们当先回太医院,将副院使大人与查管勾的后事处理妥当了。”
陶凤娘听了,有些讪讪。转而却道:“圣上若是传召,让几时去便是几时去,后事待得回来处理不迟……”
“凤娘!”一边默不作声的颜阿福也忍不住轻喝。
谁也不服气,气性上了。僵持不下,齐齐都望向了阮小幺。
数时后,阮小幺这才随着车身轻晃睁开了眼,莫名道:“瞧我作甚?”
“李姑娘,我说这车必然是得了圣意,径往宫城而去,你们若不信,可与我赌一赌!”陶凤娘很有把握,道:“平疫之事至关紧要,先前圣上连下数道诏书来催促我们动身。如今定然正在金銮殿之上等着我们!”
“真是戏文看多了……”张淑小声咕哝。
颜阿福轻扯扯阮小幺,皱眉不语。
这陶凤娘来时还恭敬唤她一声“李大人”、“医使大人”,如今却只“李姑娘”、“李姑娘”的叫唤,若是阮小幺再给三分脸色,恐怕都喊上“玲珑”了。
“你拿什么与我们赌?”阮小幺淡淡道。
陶凤娘一听。有些懊悔,又不想在众人前失了面子,咬咬牙,从头上拔下了一根镀银的方胜钗,押在一边,“若是车不进京,我把这钗子给你们!”
张淑与颜阿福又望向阮小幺。
她摊摊手。取出手中一方天蚕丝帕,上一副绣品乃芙蓉映水,极是清雅,一瞧便不是凡品。
这帕子是月娘绣给她的,单这面料,放到外头绣庄。少说也值个四五十两。
陶凤娘眼都有些直,不着声色艳羡望了她一眼,又笑了笑,胸有成竹。
阮小幺又闭目斜靠了回去。
马车一路辚辚进城,过了南城门。又向里而去。
陶凤娘一路上都在不住掀着帘子往外觑,瞧着马车渐渐行至了内城门,又瞥了一眼那柔滑沁凉的帕子,嘴角偷偷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阮小幺道:“你就这么这么想进宫?”
“那是自然!”她回道:“谁不想进宫瞧一瞧圣上天容?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阮小幺没接话。
若是叶晴湖在这里,说不得兴头上了,还要讽个两句,皇帝是香饽饽?
只是他不在。
她总觉得自己在南越丢了件东西,十分宝贵的东西,每日从驿馆醒来,空茫茫的,心中揪得难受,这丢掉的珍宝怎么都是寻不回来了。然而她还得往前走,越走越远,离她的宝贝越来越远。
痴愣愣想了一遭,又恍然惊觉,还是叶晴湖。
她离叶晴湖越来越远了。
不知道回去后,怎么去面对秀姨?
这一趟从北燕到大宣的行程可真是不怎么好,她心中牵挂的人都因她而死了,可是她自己却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活得愈发沉重,每一呼吸间都闻到了身上的罪过。
马车缓缓入了内城门,朝着里头慢慢地走,路上总有行人驻足凝视,投来好奇的目光。车马并不留步,走到宫城门时,陶凤娘兴奋地都有些颤抖了。
“我就说,一定是往宫城去的!”她克制不住内心的欢欣。
连颜阿福与张淑都有些讶然了,张淑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衣裳,抿了抿嘴,正想取出随身的小菱镜,忽又瞥见外头光影变幻。
没有进城门时的盘查、没有守卫御林军的说话声。
两人急急挑起车帘,都瞪大了眼,那车从宫门前过了,又渐渐驶向了太医院的方向。
陶凤娘周身一惊,忙想伸手把自己那银钗拿回来。
阮小幺没动,张淑动了,先一步把那钗子拿到了手中,扬扬手,笑道:“愿赌服输,嗯?”
陶凤娘偷鸡不成蚀把米,懊丧地不得了,连连去抢她那钗子,急得都快哭了起来,“把东西还给我!那是我的!”
“那不是你的。你已经输了,既然做了,那就甭反悔。”阮小幺冷冷开口。
陶凤娘面色白一会青一会,眼中都浮了泪意,那是气得。
阮小幺静静看着她,顿觉兴味索然,收回了自己的帕子,目光从上头滑了过去,“你输了。我也没赢。”
她也输了。从一开始的平疫,甚至更早,早到把免死金诏拿出来的那一刻。
既然做了,就要承受带来的后果。然而她没有尝到苦果,有人替她受了。
近日晡时分,一行人终于回了太医院。
逢别四月,再看着这威严庄宏的院墙,几人心中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如今已是艳阳高照,暑气炎炎,谁能料想去时尚还穿着薄薄的旧袄?
陶凤娘懊丧着脸,等到众人都下了车,这才慢吞吞下了去。
文术在前头带路,将男子们都带进了隔院。女吏处自有人领着,轻车熟路进了去。
颜阿福悄悄问阮小幺,“你怎知晓我们是先回太医院,不去宫中?”
“猜的。”她摊摊手。
皇帝连下数道催诏,不是为了他们平疫有功。而是急于知悉夏炎之事。这算是密诏,当时由阮小幺密奏了上去,只有叶晴湖与她二人知晓,其他人并不知情。
然而天家行事,总要从容一点,方显气度。纵然皇帝心中急得都快抓心挠肝了,也还是要压下火气。至少等上一日。
这一日,自然够阮小幺等人休憩梳洗,并太医院的大人们去接风了。
只是她没想到,回了屋,竟然还有个人早已在等着她。
刚回了院子,便有闲着的杂役上前来攀谈。先恭喜一遍,再为折损的几人唏嘘一遍,最后道,清晨已有了一个丽妆的妇人等在屋中。
阮小幺心中一颤,伸手推门的动作缓了缓。
好半天。才推门而入。
那丽人正坐于临窗的桌边,转眼来看,眼中有泪。
是秀姨。
阮小幺像做错了天大的错事的孩子一般,站在门口,捏着门边,迟迟不敢上前。
秀姨道:“你回来了。”
她似乎憔悴了很多。
“嗯。”她低声应下。
“过来,我好好看看你。”秀姨朝她招了招手。
一瞬间,似乎关于叶晴湖的所有纷乱的回忆都涌了上来,不甘心地争先恐后,相遇的、相伴的、欣喜的、恼火的、尴尬的,通通一股脑灌了进来。
阮小幺下意识摇摇头,身子颤了颤。
秀姨眨了眨眼,泪水流了下来。
她用帕子拭泪,那帕子已然湿了一大块。
阮小幺叫了一声,“秀姨……”
“过来。”她仍道。
她一步步过了去,直到秀姨手边,任她颤抖着拉着自己的手,目光缓缓在自己面上看过,眼中有思念、有不甘、有责骂、有凄然。
“你瘦了一圈。”秀姨轻声道:“在南越过得很苦吧?”
阮小幺泪水啪嗒砸在了桌上,在她面前跪了下来,低头道:“玲珑有罪。”
秀姨似乎是想说话,却又摇了摇头,说不出个“不”字。
她有一瞬间,的确是恨着阮小幺的。
为什么回来的不是叶晴湖而是她?为什么叶晴湖被留在了南越,尸首无存,她却这么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流泪?谁都会流泪,滴上两滴,便觉得能抵消了罪过。
然而看着阮小幺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什么苛责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秀姨捂着唇轻声哭泣,阮小幺的泪一颗颗砸在冰冷的地上。
屋中一片沉默,无人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秀姨哽咽的声音,“起来吧,你也是无心。”
她把阮小幺拉了起来,喃喃道:“你不知道,我爹听到这个消息后,就昏了过去,他如今心中有多难受……”
她也不顾什么家事颜面,也不顾阮小幺是否能听懂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实情托出
“我爹说,如今最后悔的是,当时拉不开面子,直接去了他那处,把他带回家去。”秀姨呜呜地哭,边哭边道:“你不知道我爹有多难受……”
宰相姓高,朝中上下都以为他只一个独女,却无人知晓还有个儿子。
秀姨与叶晴湖乃一母同胞,比他年长几岁,叶晴湖随娘亲离去时,她已有些记事;虽数年未见,但血脉亲情割舍不断,从心底也是认着这个弟弟。
阮小幺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她喉头发堵,说到底,若叶晴湖当时不跟她去南越,也不会亟遭此大难。
秀姨将她掺了起来,眼眶通红看着她,最终只是颤抖着叹了数声。
“爹爹很想给他做场白事,奈何生时晴湖总不认他,如今他死了……朝中这么多双眼睛盯着, 我爹竟是连丧事都料理不成……”她摸了摸阮小幺的脑袋,低声道:“你是他的徒弟,便为他去答丧吧。”
阮小幺忍着泪,点了点头。
丧事自不用他们来办,朝廷已为在南越死去的几人张罗了。慧心之事,阮小幺只报了个身染疫病而亡,因此也算在功臣之列。
可惜慧心与叶晴湖这二人俱是爹娘不在、六亲全无,叶晴湖好歹还有个阮小幺答丧,慧心这头,朝廷只得委了几个婆子代为处置。一场丧事,好歹来者如云,有朝廷命官,也有布衣百姓,将这两个名字一时传得是沸沸扬扬,给这二人博了个身后英名。
然而当中凄清寂寞,只有局中人才明白。
回去后第二日,宫中便来传了旨意,着阮小幺即刻进宫面圣,悉述南越之事。
自她亮出了那免死金诏后,这还是第一次阮小幺被下诏入宫,熟门熟路过了皇城、外宫门。皇帝在御书房接见了她。
便如上回他在御书房对她起了意一般,这回皇上一双冷淡而威严的眸子也是紧盯在她身上,只是当中闪烁的不是**,而是审视与怀疑。
皇上让所有宫女侍人都退了下。问道:“南越之事,你知晓多少?”
“民女只是听那夏炎说起过。”阮小幺道:“他自称前朝太子后人,一直蛰居南越,隐而不发。此次我等一群医吏去南越平疫,被他误以为是朝廷派来的探子,这才动手要害我们性命。结果……”
结果与叶晴湖同归于尽了。
“他果真死了?”皇上又问。
阮小幺点点头,“尸体已被捞上来了,因毁坏太过,身子无法运回,故只带回了头颅。皇上若是有意。可去大理寺查看。”
他面色一僵,摆摆手,“罢了,你说的话,朕还能不信?”
阮小幺拜叩谢恩。
皇上又端详了她良久。才道:“那免死金诏一事,你如今可对朕详言了吧?”
她默然一晌,终于道:“此事,民女正要向皇上明言。”
于是,将怎样去的北燕、怎样进了大皇子府、又怎样去了九羌,乃至余村之事,悉数向皇上说了一遍。
隐去了圣子的身份。说到后来,连阮小幺自己也觉得这真是个狗血浪漫的悲伤言情故事。再瞧皇帝神情,就跟听家长里短的老妇人一般,唏嘘不已,一会儿大叹、一会儿点头,啧啧称赞。
最后说到了出逃。他抚掌道:“没想到你竟如此聪慧!只是这人心一事,稍稍有些差错,万一那大皇子当真宁愿你死也不放你走,你又待如何?”
阮小幺哑然,半晌道:“大抵民女当时也是狗急跳墙。除了此招,再无他法了。若真被赐死了,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她怎么能说,因为她是圣子,所以兰莫注定要保全她性命?
“没想到你还是个闺中的奇女子!”皇上叹道:“只可惜时骞命舛,世人诸多误会,以至如今声明受损……对了,你与那叶晴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