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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心情是复杂的,他们对纪宁带着一股羡慕妒忌恨,却忽略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去细细品读纪宁的文章,他们中有的还不知纪宁的文章到底如何,就已在心中给纪宁下一些“文章不过尔尔”的定论。
“世子抬举在下了。”纪宁恭敬行礼道。
“没有没有,如果说平日里本世子的确说过一些恭维和抬举的言语,那也是出于礼数,但今日见到永宁你这篇文章,看过之后真是让本世子想多看几遍,甚至背下来,挂在床头,可以****醒读。”赵元启感慨道,“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圣人之心在于宽仁,君为舟可为万民之水所倾……这些话,如果旁人说出来,本世子或许会觉得他惺惺作态,但见永宁你之前征求柳小姐、这位姑娘,还提出了要以万民福祉为治国第一要务,也终于让本世子明白,其实永宁你在治国思想上,是以民为本。”
以民为本,这句话一直是儒家治国思想的一个精髓,虽然连孟子也提到了“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思想,但历代施政者和当权者都很少有把这句话付诸于实践,主要在于统治者要保持他们的贵族地位,而不是真正去为万民的福祉考虑。相反,统治者更愿意去推崇一些华而不实的思想,诸如“礼乐之兴”“万国来朝”等等盛世的情景,可就算国家礼乐在兴,外邦都来朝贡,可对百姓有几分意义?该吃不饱饭的还是吃不饱饭,该卖儿卖女的也仍旧不能避免。
而纪宁所提出了“水则载舟水则覆舟”的思想,你统治者不为民谋福祉,而只是一味强调所谓的礼乐和外敌转嫁矛盾,那万民所形成的江水,便可将你统治者的船倾覆,让你知道不谋福于万民的后果!
何寰看过纪宁的文章,脸上带着几分不服,但他还是咬着牙道:“水则载舟水则覆舟,乃是圣人所言,但道理却并非如此,国为礼仪之邦,万民忠君体国,覆舟岂非要做叛逆之贼?纪公子写这样一篇文章,根本不是为了教化百姓,而是让百姓不思皇恩!”
“啊?”何寰的这顶帽子扣的也是很大,直接归纪宁的罪是“不思皇恩”。
虽然文庙和朝廷的体系同时存在,但文庙也要承认皇室的正统,不能公然让儒生背叛君主,这也是皇室能被迫容忍一个近乎可以跟皇权分庭抗礼势力存在的根源。
文庙之所以能在千百年来与皇室共存,也主要得益于文庙势力的人在于追求大道,而无心于功名利禄,有能量但也往往相助于朝政,所以历代统治者宁可去借助文庙的力量来打压政敌和对抗百姓的反抗,而不是将文庙彻底铲除而令读书人忌恨朝廷。
纪宁道:“何公子,在下何曾不思皇恩?”
“没有吗?你看看你这篇文章,通篇都在探讨一个水则载舟水则覆舟的思想,照你这么说,我们也是万民之一,那就是要倾覆舟楫,那我们岂不是都要做乱臣贼子?”何寰的这番话具有一定的挑动性,也偷换了概念,在一个忠君体国思想的教育之下,儒生也不会接受自己当乱臣贼子。
纪宁淡然一笑,问道:“何公子今日可用过餐?”
“嗯?”何寰有些不明所以,看了赵元启一眼,回头道,“吃过,如何?”
“那一定是衣食饭饱了,若何公子今日吃不上饭,或者几天都没吃饭,即将病饿而死,那也一定不会怨天尤人?”纪宁道。
“这是当然,我吃不上饭,那一定是自己不肯出力,如今太平盛世,只有懒惰和庸俗的人才不能做到衣食饭饱,自己不努力,难道还能怪责朝廷无所作为?”何寰只是顺着意思继续说下来。
纪宁点点头,他似乎也同意了何寰的说法,问道:“何公子可知道如今市面上粮价几何?”
“你是想污蔑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吗?那纪公子可就看错了,在下虽是读书人,但对于市井之事却很了解,如今一斗米价乃十六文,已是几十年来价格最低,百姓每日劳作可得三十文钱左右,一个劳力足以养活家中老幼四五人,就算不能过的很奢侈,衣食饭饱总是足够。这一切都是承蒙天子治国有方!”何寰说着,还遥敬了一下京城的方向,也当是在说皇帝的好话。
纪宁还是点头,但他马上又问道:“何公子了解这些,说明何公子也非书呆子。但敢问何公子,在去年豫中大旱时,可知一斗米价几何?”
“这……”
何寰一时被问住,头年里的确是有豫中大旱,别说豫中,就连金陵一代也受到波及,当时很多人求雨,至于豫中一代的旱情最为严重,听闻还饿死了不少百姓,朝廷也出粮赈济,但最后效果不佳,“一斗米,最贵也不过三十文,若平日里有所积攒,所谓积谷防饥,那也不会有事。”
纪宁道:“的确是可以积谷防饥,但那也只限于富户,谁也不知哪年会发生灾害,不是吗?若让每家每户都去积谷,那陈粮到第二年雨季之时就容易发烂。”
“那攒钱也可以。”何寰道。
“那我便告诉你,去年豫中一代,陈米的价格,是三百二十文一斗,大旱之后朝廷半年未曾救济灾粮,百姓易子而食。在下相信以何公子的气节,在这种环境下也一定会感念皇恩,绝不会作出有损道义礼法之事。但何公子又如何保证处在这种环境下的百姓,也能做到忠君体国呢?”
当纪宁说完这句话,在场都默不作声了。
都易子而食了,还让我感念皇恩,感念皇帝让我终于有机会吃别人的儿子,而把自己的儿子给别人吃?
但凡有一点的机会,这些灾民也会去争取,别说是忠君体国,当贼寇杀人放火也能做的出来。
第205章 沾光
纪宁说完,环视在场之人,每个人脸色都不太好看,就算之前对纪宁有成见的崇王世子亲卫,也都面有羞惭之色。
设身处地去想,如果都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还讲什么大义和忠君体国,这根本是强人所难,那何寰去驳斥的观点根本不成立。
何寰脸色也憋的通红,道:“纪公子,你这是狡辩之言,先不论去年豫中大旱是否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单就说大旱乃是天灾并非人祸,百姓岂能因此而怪责于朝廷,因此去数典忘宗?就连天子也是一心要解百姓之困。”
纪宁惊讶道:“百姓遇到旱情,想得到朝廷的救助,有何不对?”
“百姓遭灾,凭何让朝廷去赈济?你能因此而对朝廷心怀怨恨?”何寰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尽管他自己也感觉气势上无法再跟纪宁相及。
所有人都看着纪宁,从何寰的话来分析,其实也还是可以理解的。在他们想来,百姓是遭了灾,朝廷救灾那是朝廷的恩典,不救灾你百姓也不该心怀怨怼,因为朝廷也没义务非要救你。如果百姓因此而作出“水则覆舟”的事情,那还是百姓的错。
纪宁轻叹道:“我本以为何公子是有家国抱负之人,却未想到,在治国之上,何公子的理论会是如此偏颇。作为辩论的两方,本也不该作出如此非理性之言……何公子可有想过,朝廷每年征收的赋税有多少?百姓每年所缴纳的课税有多少?苛捐杂税又有多少?”
“这?”何寰又被问了个哑口无言。
“永宁不必再说下去了,还是由本世子来说吧。”赵元启接过了话茬,因为他感觉到纪宁再说下去,就要得罪人了,所以他宁可自己来做这个坏人,因为他是崇王世子的身份,是统治者,他说出的话是有足够分量的。
纪宁作出请的手势道:“世子请。”
“嗯。”赵元启点头道,“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其实永宁的这番话,既是说给万民听的,也是说给治国之人听的,是对君王和朝臣的一种劝谏,让他们一心为民,而非鼓动百姓作出叛乱之事。如果一个治国之人,连民能载舟,也能覆舟的道理都不懂,他又如何能安然治理好这个国家?永宁提到的豫中大旱,本世子听闻的消息,或许比诸位都要多一些,豫中大旱的确是饿死了不少百姓,除了天灾之外,也有人祸的原因,地方官府中有贪官污吏敛财,将朝廷赈灾的粮食克扣,中饱私囊,地方百姓也有叛乱之事发生,其实我们不该怨责地方叛军的无义之举,而是应该反思治国上的不足,若朝廷能早一步赈灾,地方又无贪官污吏的话,何至于让百姓走投无路要与朝廷为敌?”
唐解点头道:“世子殿下所说在理。”
“所以本世子非常欣赏永宁的说法,他说的这些,其实是在替君分忧,若永宁将来可为朝臣,必当是能劝谏君王,治理好天下的济世良材,本世子也受教了!”说完,赵元启又是对纪宁深深地作揖,纪宁也赶紧还礼。
何寰立在旁边好像跳梁小丑一样,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如果他不是站在纪宁对立面上,他也会非常赞同纪宁的这个观点,但从开始他出来质疑纪宁去问柳如是和小娟关于治国的理论,就注定了后面要出来跟纪宁唱对台戏,结果他还是被无情地当了绿叶,相比较之下,纪宁更显得熠熠生辉。
“来,为永宁的这篇文章,诸位敬他三杯如何?”赵元启斟酒一杯,举杯笑道。
唐解等人本来都很推崇纪宁的学问,此时不由跟着一起举杯来经纪宁的酒,盛意拳拳,纪宁不得已又要多喝两杯。
酒水下肚,纪宁感觉头也开始有些晕沉,或许还是因为刚从乡试考舍中出来,休息不足的缘故。
……
……
赵元启是个很有风度的世子,他看出自己对纪宁的推崇,容易让纪宁被人攻讦,所以他干脆不再去问纪宁一些学问和治国上的事。
只是纪宁这一篇“水则载舟水则覆舟”的文章,就让他受益匪浅,在看到纪宁如此精妙的文章和议论之后,别人的文章和理论他也就看不进去,所以干脆就只谈风月。
柳如是抚琴一曲,隔着纱帘远远敬酒,她面如桃花,饮过几杯后,她脸上的桃花之色显得更加艳丽。
“世子,时候不早了,您是否该回去?”崇王府的侍从见赵元启有点贪杯的意思,赶紧上前提醒。
赵元启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又在纪宁这里收获了学问,心潮澎湃之下便想多喝几杯,但他也是有极好克制力的,听到侍从的意见,他站起身道:“诸位,本世子出来也已有两个时辰,如今也到了二更时分,也该折返回去。”
“恭送世子殿下。”众人起身行礼告辞。
“不必不必,你们坐下继续喝酒便是,不能被我扫了雅兴。”赵元启笑着,目光落在纪宁身上,“舍妹的生日便在本月廿三,届时本世子会让人送请帖去诸位府上,可一定要莅临哪?”
说是要请在场的人,但其实别人都看的出来,他们是沾了纪宁的光,赵元启主要邀请的还是纪宁。
纪宁和唐解等人起身应了,送赵元启到门口,赵元启仍旧笑着摆手道:“诸位回去,一定来,一定来!”
他自己多喝了两杯,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
终于将赵元启送走,几人回来再坐下,却也是不由松口气,说是可以跟赵元启平辈论处,但人家是什么身份,他们是什么身份,在一个有生杀大权的权贵面前,他们心里还是很紧张,连说话做事都很拘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