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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民生的不少股东还说他——愚不可及!贪大喜功!不切实际!拿他们的银子去打了水漂漂!”
“他却坚持要对外国轮船、对下游轮船‘加以处理’,哪怕接收下游轮船需要的钱,至少超过当时民生公司资本的五倍。他说‘他要多少,我就给他多少,我的意思是在轮船收买以后的利益,至少比没有收买的为多。’今天你我回头再来梳理他民生公司的发家史,刚才你问他哪来那么多的钱?”
“这钱说不定就是——他在轮船收买以后所获的,减去收买轮船付出的之后,多出的钱。”
“光会做加减法,这是你的算术。不是卢作孚。”
田仲望着窗外川江:“他如果光是个数学天才,拿这乱成一锅粥的川江上战国群雄也无办法啊。”
“这话算你说对了。他说,‘无办法’加‘无办法’又加‘无办法’,得的结果还是‘无办法’!再加‘无办法’乘‘无办法’又乘‘无办法’,得的结果仍是无办法。”
“学生关心的正是他的办法是从哪儿来的?”
“他老子啊,中国实业界的老祖宗啊,范蠡、子贡、自贡啊……”教授漫不经心地说道,“起码到现在为止,从他投入川江上这一场混战、恶战中的表演来看,他依旧没跳出一个商人的范畴。”
“那……他不顾一切武装登轮检查云阳丸呢?”
“当时我也被他这一招迷惑,我以为中国真出了个将国家利益作为最高利益,在商不言商,办公司做生意不图赚钱的不是商人的商人。这几年来,我冷眼旁观,发现他这样做,只不过打着为国扬威、为国人雪耻的幌子来为自己谋私利!”
“他常爱说——要把问题提得像国家一样大!”助教反驳教授。
“听其言,观其行。他所谓的把问题提得像自己的国家一样大,到头来,不过是落实到他民生公司的账本上,好对股东们有个交代。他只不过是心子比别的中国商人起得大,做生意赚钱的理由比别的中国商人说得大而已!他不是赚了卢麻布八辈子也赚不到的洋钱么?”
“他高喊爱国,蒙得过与其对阵打得热火朝天的敌人,蒙得过追随其后随其打得来热火朝天的同人!难道蒙得过隔岸观火的我这个帝国大学毕业的经济学教授?”教授随手抓一把炒胡豆,一颗颗扔进嘴里,就着苦茶,嚼得正香。
田仲也伸出右手,随手抓一把胡豆,用左手食指,一颗颗拨拉着,数清了,揣进自己荷包里——他又盯上了对门子大川通报关行中,先前进去,此时出门的民用号轮船经理带走的一队力夫挑着的货担。
这天,教授与助教到宜昌码头前“加茂川茶馆”中坐了几壶茶工夫,可不光是为了摆空龙门阵,二人已将卢作孚的大川通报送行宜昌办事处一日内货物进出明细表也已了然于胸……
二人走出了加茂川茶馆,跳下门前堤坎,漫步向宜昌码头去,田仲见升旗忽然站下望着大片荒滩,“啧”了一声,心头似有所动。接下来,听得升旗说:“布置你手下一个人,在这儿住下来。”
“住下来?”
“对,落户。”
“我人手那么紧,您叫谁干啥,我随叫随到,可你叫人到这儿来落户,能有啥事派他做呢?”
“田中君这么一问,我还真答不上来。算是一粒闲子吧,下棋的人,有时候会没来由的在盘面上看似不相干的某一处落下一粒子,日后,或许派上用场……”
“那若是派不上用场呢?”
“就算一粒废子儿吧。”
“废子儿?”
“可你还真别给我派一个废人。要强的。”
“怎么个强法?”田仲多少有些抵触。
“绑架跟踪、格杀打捕、杀人越货,全用不着,只要个眼力强的。”升旗道,“代号就叫‘闲子’。”
“闲子?”
“这个国家的百姓,爱给儿子取下很贱的小名,猫儿狗儿啊,因为猫狗九条命,名字取贱些,好养大。”
田仲一脸茫然。
“还是先落下这一子吧,”升旗面对一片荒滩,同样一脸茫然,“算是凭一个老棋手的感觉吧……”
“什么样的感觉?老师能多少传达给学生几分么?”
“说不上来,”江风卷着碎纸败叶迎面打来,升旗有些冷,竖起衣领,“强为之说吧,刚才一脚踏上这大片荒滩,我脑顶门便有一股凉意,算是不祥之感吧?”
升旗一提玄学,田仲就犯疑。他不信邪地从旁打量老师。只见升旗双眼直直地盯着脚下一块被沙浪、荒草半掩的断碑。他便上前,抬脚踢开荒草,俯身拂去沙土,认出碑上两行竖刻八个大字:川江起点
长江终点
“不通不通!老师总爱训斥田仲不通,此地还有比田仲更不通的!”田仲叫道,“这川江起点,该是宜宾吧?长江终点,自然是吴淞口。真要说长江发源,也该在青藏高原,跟脚下这宜昌荒滩有啥相干?”
“田中君以为这碑是徐霞客还是李四光立的?”升旗似陷入遐想,喃喃应道。
“哦,原来这碑不该当作一块地质碑文来读,应该是与长江、川江航业史相关的吧?”田仲回头冲升旗一笑,“学生似乎明白此时此地老师的心思了!”
“连升旗都还没明白此时此地的升旗的心思,”升旗老实地承认着。田仲见八个大字下又有三行小字,他便蹲下细读:川船至宜不下行
湘船到宜不上驶
川湘上下船只至宜……
最后两字磨损难辨,再往下,根基仍在土中未断的另半块石碑上,似乎刻有一大排立碑人的名字,更难分辨,田仲只得作罢。
不读则罢,读罢,田仲反倒陷入比升旗还沉重的茫然。
“老师,您若要掌握卢作孚轮船在宜昌客货吞吐状况,读他公司逐月逐年报表不更明白?何苦非要向脚下这片荒滩派人,还非派个强的?”田仲问道。忽然听得身后有嚷嚷声。他机警如灵猫般回头,见坎上茶馆门外,那堂倌率众,有的拿着扁担,有的举着板凳,正挥拳向这边大嚷。田仲身形一闪,便挡在了升旗面前,低叫:“老师快走!一定是刚才我‘嗨’那一声,让中国人看出了破绽!”
他身后,升旗却一步也不挪动。
“快走!万一老师您叫他们抓住了!”
“万一叫他们抓住了,你我只好一左一右跪在茶馆门前,一人头顶一根茶馆里的长板凳……”升旗忧心忡忡地嘀咕着。
“不对!他们会以日本间谍罪把我们扭送到他们的政府,这还算是轻的,闹不好,他们会对我们处以私刑,乱棒打死!”田仲猛地一推升旗,要他快走。可是,升旗却纹丝不动,脸上还挂着笑容。
“老师刚才说,跪顶板凳?”田仲这才意识到自己对眼前的情况是不是判断有误。
“川江两岸的规矩,上饭馆茶馆吃了不给钱的,就这么处置!”升旗说。
“想吃跑堂?喝了我两碗叶子,一碗玻璃!”果然听得堂倌火冒三丈地大吼。
“刚才出门,我忘了付钱。”田仲不好意思一笑,掏出腰包。
“慢着!”这一回,是教授挡在了助教身前。
“怎么啦老师?”
教授从助教手中抽出那张崭新的钞票。
“不会是伪钞,我亲自到川康殖业银行去取的,刚发行的新票子,放心吧老师。”助教觉得这一回是教授紧张过了头。
教授却将这钞票举过头,望着宜昌这片荒滩下游方向峡口的日头一照。
“卢作孚?”助教叫出了声。他在钞票上看到了一个人。
这天,在川康殖业银行发行的这张新票上看到这个人的,当然不止升旗教授和他的助教。
“卢作孚!卢作孚!”关怀将一张钞票高举过头,跑过“温泉池”,跑过“乳花洞”、“数帆楼”、跑过重镀金身的菩萨的大雄殿……一路欢叫。
“给我站住!小卢先生有你这么叫的?大名小氏的!”关怀被人一声呵斥。
几年来不断兴建,初具规模的北温泉公园临江会议室前,李果果正与另一个男人站在板凳上将一幅条幅挂上楼顶。条幅是卢作孚刚写就的,还没全打开,只见最后几个字“……联合会议”。
“本来也是嘛。卢作孚在钞票上,你自己看!”关怀被李果果呵斥,举起手头那张钞票,递给李果果。
李果果一看,也乐了,冲自己对面正与自己联手挂条幅的那人叫道:“卢作孚!”
“卢先生有你这么叫的?大名小氏的!”在李果果脚下稳住板凳的文静嗔道。
“不是卢作孚是哪个?自己看!”李果果一弯腰,把钞票递给文静。
文静接过一看,脸蛋笑得跟公园里刚开的鬼脸花一样诡妙,她笑望着李果果对面板凳上正挂条幅的那男人。
男人顾自昂着头挂条幅,看也不看钞票一眼,嘀咕着:“那上面的人,是我。”
“怎么把你印到钞票上去了?”李果果问。
“朋友要借重我,我敢说不?”卢作孚挂好了条幅,从板凳上下来,在小青年和娃娃面前作委屈状。
“让我看看是哪位朋友?”文静再看钞票,“川康殖业银行,哦,我晓得了,川军21军、24军二刘军长。”
“二刘要开银行,倒也不新鲜。枪杆子与洋钱结合论就是刘湘发明的!”李果果说,“新鲜的是,为啥我小卢先生印到钞票上?”
“长那么大个头,怎么不懂事?”文静道,“开银行,印钞票,最怕的是什么?”
“怕别人不信不认!”
“所以呢,就要找一个人人都信都认的人来印上票面!”文静道。
多年后,卢作孚的儿子还能回忆当时的细节:“当时中央银行的钞票我也看过,没有这样的做法。而川康殖业银行却用一个人的品德来证明银行的信誉,确实很罕见。”
“卢作孚正在筹备召开重庆各界与川军三军军长联合会议。”这天,田仲告诉升旗。二人边谈边来到江边,“川江上跑轮船的老板中有人认为,他卢作孚的民生公司是靠了刘湘21军力量才发展得这么快!”
“岂止21军?还有杨森20军,刘文辉24军,邓锡侯28军。”
“他到底想做什么?”
“一个中国商人,笼络军人,他还能做什么?”
“他心子起得也太大了。”
“是比卢麻布心子起得大。路子也野。卢麻布见到军人,只有双手捧上买路钱。卢麻布的二儿子却敢叫军人为他奉上整军整师的枪杆子和整箱整柜的洋钱。”
“他的路子真像老师说的,太野!”田仲说,“在中国商界,简直堪称前无古人。”
“孤陋寡闻了吧?就在民国前朝,清朝不就出了个红顶子商人?”
“胡雪岩?”
“还能是谁?与晚清中兴名臣左宗棠开过联合会议,从此当上官商,暴发的速度让同时代的中国商人同行们一个个瞠目结舌!”升旗道。
“老师认为,卢作孚也不过是这条路子?”
“不是么?”升旗道,“这才几年?他与川军军长师长们联合,暴发的速度不也让同时代的川江商人同行们一个个瞠目结舌么?”
“怎么他就能做到,他的同行们就不能做到?”
“因为他有理由!”
“什么理由?”
“三年前,他凭借这个理由,登高一呼,将一盘散沙的国人凝聚成一块顽石,将云阳轮困死在朝天门‘水牢’中!”
“爱国?”
“三年来,他这条小鱼又倚仗这个理由,一条一条吞吃川江上大大小小一条条鱼,他的一统川江的梦想,眼看成真!”
“好一个——爱国!这理由对他、对当今的中国商人、全体国人来说,太充分了。”
“这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