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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洪恩将自己的佩枪放在桌上:“卢局长,要在这小三峡中,建设你的理想社会,你这第一步,从哪里开步走?”
卢作孚正要作答,窗外,远远地响起一声枪响。峡防局的第一次会议,被土匪打断。
是夜,月黑风高,嘉陵江边高山,峡防局常练大队紧急集合,去剿灭峡区最大的一股土匪程老江的老巢。全队列队检查装备时,卢作孚感到异样。他发现常大队长斜刺里用异样的目光望着他,接着发现,四弟的目光正悄悄溜过常大队长的肩膀也在朝自己身上望。带队从峡防局出发时,看到江边石板路口,有黑压压一群人,近前看清了,是顾东盛、乐大年、举人、宁可行父子,还有程静潭……他们是来为卢作孚壮行的。行军中,卢作孚无法拘礼,便只向他们挥挥手。又发现众人用同样异样的目光盯着自己,卢作孚想不出来,“我这样子有什么好看的?”
事后,卢作孚先后拿这话问过顾东盛、乐大年。他们的回答竟完全一样:“作孚啊,不错不错,啥都能干!”卢作孚怎么也想不到,众人都是想看看,他怎样扛起枪杆子剿匪。
一路急行军。队首是一个本地老农,头上盘着长达一丈的白布缠就的头帕。常洪恩紧随,身后是穿草鞋的卢作孚,卢子英护卫其后,再后面,是荷枪实弹的众队员。来到一处峡口,老农站下,抬手一指,星光下,山险林密处,依稀可辨一座前朝的古堡废墟。老农指罢,摇摇头,面有惧色,顺原路消失了。
片刻之后,一行人来到古堡前。常大队长正想着怎么潜入堡内,回头看卢子英,他已不见人影。顺着卢作孚的目光仰望,才见卢子英的身影已攀老藤上了古堡外墙。
古堡的门从里边打开,卢作孚率众随卢子英沿古堡内盘旋的石梯蹑手蹑脚而上……
众人从古堡顶上冒出头来,面面相觑。苍茫月色下,古堡空空如也,一时竟不知程老江这一出《空城计》是怎么唱成的,他居然倾城出走而让城外人看不出一点破绽。
山风过处,卷过一张纸,“哗”地向卢作孚扑面而来。卢作孚愤懑地拂开,那纸却缠住他的脚脖,怎么也踢不飞。卢作孚无意中看去,依稀可见上面有两个丑角儿的戏装像。
卢子英:“这不是合川二丑么?”
卢作孚拾起那纸,看清了,果然是一幅川剧广告画。合川二丑戏装像下,还写有广告语:合川二丑来我县献演
川剧折子戏《西厢记》
只演一场,幸勿错失
时间:公历十二月二十八日
地点:巴县戏园
卢作孚翻过广告画细看,广告画背面有糨糊粘着黄色墙灰的痕迹。
卢作孚对常洪恩说:“常大队长,你看?”
常洪恩看不出名堂。
卢作孚又对卢子英说:“四弟你看?”
“是从墙壁上揭下来的。”
卢作孚说:“可是这古堡全用青石垒成,糨糊贴在上面,粘不下墙灰来。”
卢子英说:“这广告画,应该是从一堵粉刷过的黄墙上揭下来的。”
“哦,我明白了,”卢作孚似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嘱咐卢子英:“找到这个程老江,不得伤其一根毫毛。”
常洪恩纳闷地问:“程老江为何把川戏广告揭了带回老巢来?”
卢作孚高深莫测地一笑:“这就是我下令不得伤他一根毫毛的原因。”
常洪恩说:“越听越糊涂了。”
卢作孚说:“何不等将这程老江捉拿归案,当面问问?”
卢子英疑惑地问:“可是,在他的老寨都没找到他,你让我上哪儿去找?”
卢作孚一指广告画:“时间,地点,不全写在这上面么?”
公历十二月二十八日,合川戏班在巴县戏园开唱。
剧场的川剧锣鼓起:锵锵锵啧……
门外黄色的墙壁上贴着相同的广告画。
张生悠悠一句念白: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
张生的话被斜刺里闯上台的二丑接过:怎忍得叫你叠被铺床。
张生合着川剧鼓点念: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
念白未完,二丑又插科打诨,扯开了去。
一丑:光想玉人来!我把你这张生,四书五经不习,状元帽儿不取,专打人家相府女公子主意!
另一丑:这才叫削铁针头!
一丑:夺泥燕口!
另一丑:刮金佛面!
二丑同时用川剧女声高腔长声吆吆唱出:亏你这书生下手!
正戏开场。刚演罢最后一出,二丑正逗得哄堂大笑,鼓师琴师也来凑趣,可是,鼓点琴声戛然而止。二丑向台侧望去——琴师扯直的弓停在尽头,鼓师高举的锤定在半空,二人都同时把目光投向观众席。
二丑顺势望去——观众席中,刚从入口处鱼贯而入的服色各异的两队兵,分左右两侧通道,将观众席包围。
一队是巴县警察,领头的是新任巴县知县何北衡。一队是峡防局常练大队,领头的,正是常洪恩与卢子英。
二丑呆在当场。
戏园子入口,卢作孚出现,虽然戏园中纷乱哄闹,他却冷冷地扫视观众席——观众开始退场,唯有楼上居中包厢,十来个清一色戴黑礼帽穿黑长衫的人,纹丝不动。
卢作孚盯上这一厢人。
大堂中,观众走空,戏台上,戏班退场,这十来个清一色戴黑礼帽穿黑长衫的人被枪兵押着,排成队,无声地从台上“出将”门走出,横穿戏台,从“入相”门走向后台,绕着戏台转圈……
楼上包厢中,此时端坐了卢作孚与何北衡。
何北衡大喝一声:“程老江,小三峡黑白两道都说你是条汉子,你给我站出来!”
这群人转着第二圈,无人应声。
卢作孚此时却盯上了其中一人。
这群人铁板一块,无人回话。
卢作孚一笑:“琴师鼓师何在?”
“在。”
卢作孚问:“可否请几位先生来一场川剧锣鼓?”
鼓师问:“请问大人,点哪一出?”
卢作孚说:“便是先前这一出,请敲出张珙待月西厢下的内心节奏来。”
鼓师见遇到行家,回答说:“是。”
川剧锣鼓响起。
演员张生本能地从台侧迈步登场。
卢作孚:“有劳先生了。不过,眼前这出戏,张生却不必登场。”
何北衡看懂了卢作孚的意思,冲着那群黑衣:“你们,给我接着转!”
这群人转着第三圈。
卢作孚盯上的那个人走过台正中,将再次转向台后侧。卢作孚看出这群人中,只有此人,脚下本能地变成了张生的台步,卢作孚不动声色,认准川剧锣鼓间歇的节奏,突然一声断喝:“姜老城!”
此人本来已经侧背对着卢作孚,闻声一震,本能地应了一声,竟是前朝士卒应答长官的礼仪:“喳!”
包厢方向,戏台强光突然全照着此人射去。
此人抬起头来,果然是姜老城。
看押处。乍看与十多年前卢作孚曾被关过的合川监牢没啥一样,连铁窗外的夜空都似当年天象。这一切无意中将当年姜老城通过周三弟前往探监营救卢作孚时的情景重演。只是此时,位置颠倒,关在牢中的,是姜老城与周三弟,周三弟是这股土匪的副头领。前往探视的,是卢作孚。双方隔着木栅栏相对。
卢作孚问:“姜老城,怎么不说话。”
姜老城倚老卖喘:“这戏迷当久了,不会说话,只会唱。”
“那你就唱。”
姜老城唱道:“老城岁数过半百,头发胡须都半白,升官发财排不上轮子,兵荒马乱躲也躲不开,想不到他乡遇故知,不忘旧情送我个牢狱灾!都说人生像台戏,我程老江这辈子是一出不见开头、不见煞尾的折子戏!想当初,合川棹知事拿你卢氏兄弟下了冤狱——诬你通匪!看眼前,峡防卢局长拿我兄弟下了死牢——我实为匪!”
卢作孚感慨地说:“想当初,合川棹知事拿我卢氏兄弟下了冤狱,是你与你周三弟冒死搭救。”
姜老城说:“一饭之恩,终身相报。今夜里,卢局长定是前来冒死搭救于我……”
卢作孚说:“正是。看如今,嘉陵江小三峡官民人等,士绅百姓,齐心协力要建设乡村家园,姜老城何不顺了民心,将颠倒的姓名,再颠倒过来?”
“姜老城民逼为匪,早已多年!”
“程老江化匪为民,就在今天!”
姜老城苦笑,打断卢作孚:“卢局长是要我投降归顺吧?卢局长书读得多,当知这巴国自曼子起,自古特产断头将军、强项将军、马革裹尸还大将军,唯独不产双膝跪地将军。”
卢作孚见他强装硬汉,要绷面子,冷笑道:“姜老城,你既好说古道今,我今天就奉陪到底。你可知有一位将军,人头在阆中被割断,漂流到这下游云阳洄水沱久久不去,被当地吃水上饭的撑船人捞起,供在庙里?”
姜老城大笑:“这也拿来考我姜老城,你说的不就是一声断喝让河水倒流的张翼德张飞大将军么?”
“你可知当地人为何要烧了香火、送了刀头肉去供张将军?”
“敬他为忠勇战神大将军!”
“姜老城以为老百姓就这么好战?”
“不敬他勇武善战,还敬什么?”
“姜老城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云阳百姓、吃水上饭的船工敬张飞,是因为凡过往船只张将军皆送顺风三十里!”
姜老城一愣。
卢作孚抓住这一时机,趁势道:“不知道了吧?这个不知,姜老城总该知道,那张飞庙前临江石壁上所书的四个大字?”
“江上风清。”
“这就是了!”卢作孚突然变脸,厉色道,“与张将军比,你姜将军算什么将军?战不能胜,被我生擒。未遭生擒前,横行三峡,你送给嘉陵江过往船工的是什么顺风?逆风、恶风、黑风而已!”
姜老城脸一沉:“这嘉陵江小三峡,自古民逼为匪,何止千百!可曾有过一个化匪为民的?”
卢作孚斩钉截铁地说:“有,就从今天起,姜老城就是第一个!”
“卢局长,你若恋旧情,今夜便放我们兄弟一马。若重官声,明朝便将我程老江正法于市。”姜老城一挥手,倒头便睡,给了卢作孚一个背身。
卢作孚起身,与众人走向黑牢大门。
身后传来姜老城长声吆吆一句话:“要杀要剐,那一顿断头酒卢局长切莫忘了叫手下送来:烧白一碗、烧腊一盘,老白干一葫芦哇,啧啧啧锵!”
“姜老伯点的,还是民十四那年给我与大哥、伯雄兄弟送进合川死牢中的那几道酒菜。”卢作孚嘀咕道。卢子英回头望二哥,见他眼中含着泪花。
黑牢大门被推开,卢作孚被高升的太阳晃了眼睛。
卢作孚动情而执著地说:“要使地方安宁,必须除匪。地方不安宁,就没有安宁的个人或家庭,更何谈建设家园?”
常洪恩问:“那就把他杀了。他是三峡最老辣的匪首,可杀一儆百!”
卢作孚说:“不行!”
常洪恩问:“放也不行,杀也不行,局长要怎样才行?”
“常大队长剿匪多少年了?”
“追随前任胡局长剿了两届任期。”
“结果如何?”
“越剿匪越多!”
“这三峡,剿匪多少年了?”
“老人说,明清到民国,无一任地方官上任不剿匪。”
“结果又如何?”
“越剿匪越多!”
“到底为何?”
“我常洪恩要知道,这匪早就剿尽了!”
“战国时,有个大力士乌获,有一回,人叫他拽着牯牛尾巴向后拖,他把牛尾拽断,自己也差点累断气,牛却一步也不倒行!换一个七岁牧童,牛鼻绳一牵,短笛一吹,犟牯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