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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锭丧气地坐到板床上,搅和着满床的船厂经理名片:“魁先哥,你是急昏了头!这么多厂家,你倒好,最后认准最精明的一家!”
“最精明的,才看得远,才最有想法——我们才有机会!”
“昨天还教我——宝锭啊,生意场中,对手越精明越有想法,我们就要越当心,因为对手想把先机占尽,不给我们留机会。”宝锭困惑地望着卢作孚。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卢作孚指着刚到的那份电报,“今天我们的路被堵死了!再去找那帮只想眼前,只看重眼前利益的人,我们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眼前,我们的船,又落进夹马水——你说的危机里了么?”
“啊。”
“魁先哥还想从夹马水中,弄出一艘船来?”
“啊。”
“这一趟,你这脑壳,还能从危机中,抓住……”宝锭想了想,才想起那个对他来说很生涩的词,“商机?”
“我也是无路处寻路!走!”卢作孚灭了灯,推着宝锭出了小阁楼的门。
宝锭苦笑:“魁先哥,你还让我回去闯大郎滩二郎滩吧。”
“怕啦?”
宝锭老实地点头:“大郎滩的暗礁漩涡,宝锭这双眼睛,站在船头就看得清。可是这个何经理,他那双眼睛——能把你我心头想啥全看透。”
“宝锭你心头有鬼?”
宝锭摇头。
“你魁先哥心头有鬼?”
宝锭使劲摇头。
“你我心头都没鬼,让何经理看透了有啥不好?”
“我还是怕他……”
“我还就是怕他看不透你我心头到底想个啥!”
“昨天还教我——宝锭啊,谈判桌上,自己的想法揣在肚里,可不能一开场就全让对手看透了!”宝锭嘀咕道,“今天又说,生怕对手看不透!”
“谢谢宝锭兄弟,今天谈判要是成了,哥哥我请你吃抄手,上海人叫馄饨。”
“谢我啥呢?”宝锭一脸混沌。
“谢你刚才那句话。”
“刚才我说啥啦?”
卢作孚一笑不答——听到宝锭刚才无意中说出的那句话,今日见何兴的谈判对策,卢作孚心头已经盘算清楚。
卢作孚带着宝锭进了209号大厦,看都不看电梯口,徒步登上9楼。一进走廊,他们便听到合兴造船公司经理室里传出何兴的笑声,笑得还是那么自信。
经理室大门敞开着。卢作孚便站在走廊中,默默等候。与何兴对桌而坐的是一个洋人,说英语,经其身后的翻译译出,卢作孚也能听明白。
经理室内,何兴一脸笑容,肚皮里正盘算着与英国太古公司大班将签订的那单生意。别看隔桌对坐的这位英国商人拗着烟斗,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何兴早在此人初次来公司洽谈生意时,一眼便看出来,对手一个银元一个银元算得极精。对不起了,你们英格兰国虽然是当代世界上最老牌的商业国家、你们太古公司虽然是当今长江上最老牌的航运公司,你爱德华虽然是当今航业中最老牌的商人,可是,谁叫你遇上中国商人何兴?
“扬子江船厂、聚浪造船公司、江海造船公司……”爱德华大班一路数来,“我太古找哪一家,哪家都敞开大门欢迎!找你合兴,不过是因为你何经理与本人之间多年来的那份友谊。”
你不是为所谓的“多年来的那份友谊”来找我的。何兴不动声色,他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与太古公司谈这一单子生意已经大半年,何兴早将公司业务交付副经理,亲自千里上行,去川江跑了三趟。早将对手的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太古”正与美国的“捷江”、日本的“日清”、华资的川路轮船公司、联华轮船公司、官办招商局在宜昌以上的川江水道上混战,拼得个你死我活。太古眼下亟需的是能专走川江水道的轮船。别看上海黄埔江边一路数过来有多少造船厂,可是,要生产这样特制的轮船,只有合兴才最有经验,最有信誉。
见何兴全无回应,爱德华用大拇指堵灭了烟斗里燃烧的烟丝,加重了语气:“何经理该不会以为,太古找合兴订船,是因为上海多少造船厂,生产这样特制的轮船,只有合兴才最有经验,最有信誉吧?”
饶是何兴如此富有商场谈判经验,也不免暗自吃惊,太古大班真非等闲之辈,居然能一语道破自己当下的心思。
爱德华得寸进尺:“我看重合兴。可是,合兴若不自重,我难道不能回国去打造好了船再开到中国长江里来,上行到川江去?上个世纪,我国还没有轮船,不是也开了八面顺风的帆船进了中国,登了大陆?”
说完这话,爱德华大班没看见,何兴放在桌下膝上的双手握成了双拳。卢作孚站在这个角度却看清了,低叫出声:“好!好朋友!”
宝锭一时没懂,分明是对手,怎么何兴一握拳,就成了“朋友”。
何兴在桌下紧握双拳,他知道,爱德华说的上个世纪英国开到中国来登陆的帆船指的是什么!
何兴同时想起上个世纪,清廷负责对付这些英国帆船舰队的钦差大臣林则徐悬在中堂的那幅座右铭“制一怒字”。怒而躁,躁必乱,乱必败。海关钟声响起,何兴真静了下来。这一静,双拳松开了,他把手掌摊到桌面上,笑出了声。
“何先生,有什么好笑的?说出来大家一起笑。”爱德华这一句没用翻译,用半通的中国话说。
何兴没说。
“何经理笑的是,你英国人确实能造出中国川江上适宜的小轮船,可是,你到哪去找胆子这么大的船长,把你的小轮船一条条从大西洋开到太平洋?”卢作孚向宝锭解释。
“这有啥好笑的?”宝锭似懂非懂。
“宝锭要是这位何经理,跟英国商人谈这单生意,心头明白这一点,一定会大笑出声。”卢作孚赞许地望着何兴,对宝锭说。
“今天宝锭笑不出来。”宝锭说。
“今天真笑不出来的是坐在何经理对面的那个英国大班!”
宝锭随卢作孚的目光望去,果然,桌这边何经理笑得越欢喜,桌对面那英国大班就越笑不出来。
“这一回,何经理赢定了!”卢作孚对宝锭说,“不管英国大班怎么压他的价,他一个子儿也不会少!”
“我担心你,魁先哥,碰上何经理这样的人……”宝锭话没说完,卢作孚却明白了,续完下句,“你怕魁先哥输定了?”
海关钟声敲九下时,英国大班在合兴造船公司经理送上的造船合同上签了字。大班毕竟老牌,眼睛里看不出任何失望沮丧,只是离去时,忘了带走那支英国造的老牌金笔。
冷眼望着英国大班和翻译进了电梯,卢作孚走向何兴经理室。
“这个通宵,没白熬。老牌太古的大班,都叫经理您给赢下了!”
“老牌不老牌,门槛精才赚得来!”何兴望着副经理冷冷地说。
卢作孚一脚跨进上海合兴造船公司何经理的这道门槛。
“卢先生上次走时说要再去筹款。这次再来,手头有多少银子?”
卢作孚伸出右手比了一个“八”的手势。
“还只有这个数?”
卢作孚有意无意地望着何兴身后,墙壁上有一巨幅挂图,挂图上显示着合兴造船公司所造船舶航行于扬子江上的情况。
“这位川江上漂过来的卢作孚先生,”何兴这一回却看也不看卢作孚,转椅一转,回头对副经理伸右手比划“八”字,“定金只拿出这个数,就要我上海合兴造船公司为他在合川的民生股份有限实业公司开工打造一艘造价二万四千五百两银子,合三万五千元的轮船!”
副经理哑然失笑。何兴大笑,却戛然而止,也不转过身,聆听着身后卢作孚的动静。他没听到任何动静,他知道,卢作孚正默默地盯着他。
何兴纵横商场多年,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哪一种类型的商人没见过?有脸皮比城墙厚者,有死缠烂打口蜜腹剑者,有呆头呆脑一门心思盘算自己心中账本全然不顾生意经游戏规则者……但是,此时,身后这个隔桌而坐的卢作孚显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类。说他是读书人吧,眼睛里却绝无读书人尚空谈的张狂。说他是商人吧,这位卢经理和他的民生公司正处于艰险到再无半步可退的危机当中,可是,令何兴大惑不解的是,他的眼睛里,竟见不出一丝商业危机的阴影。恰恰相反,似乎有无限生机与商机蕴藏在那双明亮的眸子里。何兴做生意这么多年,从没像现在这么担心害怕过,他担心,再让这双眼睛这么望着,再让这位卢经理这么谈下去,自己真会做出一个上海滩任何精明的生意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做出的决定!
“何兴先生所言不虚。川人卢作孚,眼下只出八千定金,恳请上海合兴造船公司——为我目前还只在四川经营的民生股份有限实业公司开工打造第一艘将航行在川江上的,造价三万五的轮船。”背后,卢作孚说话了,语调不紧不慢。
何兴转过身来,微微摇头望着卢作孚。
“这是上海滩破天荒没有过的事!”李副经理抢着说道。
“卢作孚恳请何兴先生,做下这一桩破天荒没有过的事!”卢作孚看也不看李副经理。
“为你?”何兴道。
“为我民生公司。为我国川江航业。”卢作孚道。
同是这天清晨,卢作孚出门的时候,他当年的两位老师举人石不遇和曲先生也正要出门。
“不遇啊不遇,想不到你落到了这一步!”临走前,望着瑞山书院那面光绪年间的铜镜,举人一叹。
身后,曲先生说:“你我脚下,难道还有别的路?”
“罢罢罢!举人我今天就把老脸抹下来,揣荷包里头,走这一趟!”举人转身,吹了灯,拖着曲先生出了门,布鞋鞋跟塌了,他拖拉着鞋走,但仍迈着方步,不失身份气度。两人来到川军驻合川28师演武场。随着一声清脆的枪响,一粒金黄的弹壳在晨光中划着圈,蹦到举人脚跟前。举人倒退几步,拖鞋差点掉了。
“好东西!”师长陈书农将步枪抛给副官。他转身冷眼看着举人和曲先生。“能劳动本县两位德高望重的先生到我这里来,这个叫卢作孚的合川人还真不一般啊!他卢作孚的民生公司与我有何相干?举人老爷竟来求我?”
举人老脸一红,大声道:“目前民生公司正在邀请本地各界人士加盟,石不遇想请陈师长也认上一股。”
“石先生你这饱读诗书的举人怎么跑到我这个带兵打仗的师长这里来要钱?那个卢作孚,是你什么人?”陈书农有意无意地瞄一眼演武场边。那一座专为师长打靶歇息而搭的凉棚中,有人独坐,端起盖碗茶,悠悠地用盖子刮着茶水上浮着的茶叶,遥望着这边的举人。
举人回答:“学生。”
陈书农问:“他这学生的事儿……”
举人回答:“就是我这老师的事!”
“够义气!看来,教书的老师和带兵的师长都兴讲义气!不过,本师长,学说一句冒酸的话——心有余而力不足啊。”陈书农夸张地一叹,“二位读书明理,理当知道,军营之中,要枪有枪,要炮有炮,缺的就是银子!”
举人愤愤地说:“陈师长,告辞!”
陈书农向副官以目示意。副官会意,说:“师长,您那位孟朋友,能不能……”
“呔,你怎么不早提起!”陈书农作大喜状,冲举人说,“我有位朋友,是我当年大足龙水湖的一位老师,他前日刚到军中做客……若是合川举人您能说动他,以他的能力,为您学生的什么民生公司认上几股,应该不在话下!”
演武场边凉棚中独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