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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节钟要敲了。”卢魁先遗憾地对众生苦笑。多年后,李果果还记得小卢先生这节钟钟声敲响前的那一笑。从前每节钟下课,小卢先生也会这样笑,笑了就过了,因为还有下一节钟。可是,这节钟这一笑,小卢先生却是真的苦笑。长大后,李果果不知多少回在小卢先生的当众演讲后看到他也笑成这样,李果果才明白,小卢先生心头分明开出了药方,却不晓得人们肯不肯服他的药?这才笑成这样。
这苦笑,确实伴随了卢作孚一生,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天……
读一部中国史,会看到这苦笑,数千年来无数回浮现在变法维新、改良图强者们的脸上。
改革国家,必先改革国人。时至今日,中国改革家们的脸上,依旧时不时地浮现出这苦笑……
县立中学那口黄钟敲响了。
“哎,人家宁可行花轿抬人都圆了房了,你卢思还在做抬了几口箱子的应用题!”望着讲台上还在沉吟苦思的卢思,乐大年苦笑。无意中看到最后一个从眼前这教室中出来的是蒙红参,乐大年灵机一动,举人第三个“锦囊”中不是写了一句话“花轿抬人”么?“妙计啊——我何不依计而行?”乐大年跟上了放学回家的蒙红参,跟到蒙家大门,刚好撞上蒙七哥。
“昨日此时,我见蒙七哥站这儿数箱子。”乐大年索性门也不进,开口便与蒙七哥,打开大门说亮话。
“蒙七哥我岂是数箱子之人?”
“卢魁先他,他就一口箱子。”
“若论卢魁先这个人呢,原来就听人说过他的好。上一回,亲眼见他活着走出棹知县的死牢,是个好人。”
“只是,昨日满街合川人数箱子,你蒙七哥……”
“我这当哥的,不能不为妹子着想。”
“你家妹子怎么着想?”乐大年终于找到机会,把话引入正题。
“大年兄,换了你要嫁你家妹子,好去问——妹子,你怎么着想?”
乐大年意味深长地笑望着蒙七哥身后——闺房竹帘内蒙小妹正在做女工的身影。
看看到了这年农历中秋,公历十月,白天太阳出得耀眼,想来晚上能看得到圆月。合川县城久长街背街的久长巷蒙家院后门,一段爬满常青藤的老墙上,吱呀一声,一道长年紧闭小门打开,一片发黄的藤叶落下地,蒙七哥冒出头来,生怕被人瞧见,朝周围望望,再回头招呼。墙外守候多时的乐大年赶紧迎了上去。老墙内抬出来一乘青衣小轿,轿帘打得严严实实,两边小方窗也加了帘布,遮得密不透风……
中秋这天,乐大年在前一路导引,领着那一乘青衣小轿来到半边街。半边街没几间铺面,前面是嘉陵江边,一片空地,有卖担担面的小贩。
小轿在一间售卖烟酒的杂货店前停了下来。乐大年掀起轿帘,下来的,正是蒙秀贞。乐大年引蒙秀贞钻进杂货店。这时,对门的县立中学校内放午学的钟声响起,乐大年忙将蒙秀贞交给正迎下楼来的老板娘,转身跑出杂货店。蒙秀贞在老板娘引领下,绕过贴着大红“酒”字的土酒缸,上了杂货店二楼,在特地安放在窗前一张高凳上坐定了,她只是红着脸低着头。待老板娘退到身后,她才抬起头来,望着县立中学校门。下课钟声响起,就见乐大年引着一个青年有说有笑地斜穿操场朝校门走来。那青年教师梳大分头,油头粉面,掏出一根香烟,点上,吞云吐雾。
“头发光光,皮鞋亮亮,是个好新郎。”窗内,老板娘正夸这青年教师。蒙秀贞却闷哼一声,退下高凳,要离开窗口。
乐大年本来是引着卢魁先到校门口半边街吃担担面的,斜穿操场时,卢魁先看到李果果要与同学打架,赶紧劝开。乐大年顾自前行,半路上碰上县立中学的英语老师周大辉,二人便同路走向校门。乐大年抬头望着杂货铺二楼那窗口,忽见蒙秀卢身影退了下去,乐大年暗叫不好,肯定是蒙小妹误把周大辉认作了卢魁先!他胸腔子里一颗心子差点蹦了出来,赶紧回头冲着校门高叫:“卢魁先,你磨蹭个啥?”
乐大年再偷眼望那窗口,蒙秀贞又重新出现在窗口。乐大年这才笑了——好聪明的蒙小妹,一听自己喊,就晓得陪在自己身边这个人不是卢魁先。再一想,你既一见到油头粉面的周大辉便不爱看,那你看到卢魁先会产生啥印象我也猜得到几分了。蒙小妹啊,你定是一个慧眼识俊才的奇女子!
蒙秀贞重又坐回窗口,再向下望,看清了,一个剪平头,身着浅灰色学生装的青年从校门轻快地跑了过来。
老板娘早被乐大年串通,便凑到蒙小妹身后道:“这位是县立中学最好的先生。”
蒙秀贞嗔道:“还先生呢,像个学生。学生肯听他的?”
这是少女蒙秀贞头一回见到卢魁先。在她眼中,卢魁先似乎是直冲着窗口中的她跑来。
“大年兄今天跑来学校,就为了陪我吃一碗担担面?”一碗担担面吃下,卢魁先肚里饱了,心头还在纳闷,便问。
“明知故问!早跟你说过了,八月十五,我要让你见人。”
“人呢?我还没见过人呢!”
“想见?等着吧!等花轿把人给你抬进屋了,客人走了,进了洞房,你就见到她人了!”
“那啊,是不是晚了点儿?你知道我见她会怎么看?”
“合川人看了都说——天仙女下凡似的,你卢魁先不是天上神仙,看了只怕也一样!”
“那你说八月十五让我见人?”
“你当是让你见她人啊?”乐大年直笑,“是让你走出学堂来,让她见你这人!”
“人来啦?”
“当然来啦,不来怎么见你人?”
中午的半边街闹热起来,处处是人。卢魁先茫然四顾:“人在哪儿见我?”
“这就用不着你费心了!”
“人见过我了?”
乐大年作势向四周望一圈,其实眼睛瞄着杂货店上那窗口——窗口已不见蒙秀贞身影。乐大年点头:“见过了。”
“那,她怎么说?”
“她怎么说我咋个晓得?我只晓得,那天久长街上罗圈圈嫁女,满街人数箱子时,她七哥也跟着数,她在闺房中听见了,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只四个字。”乐大年一字一句地说,“只要人好!”
卢魁先望着江水中自己的影像,一身布衣,便问:“那她见过人了……人好,还是不好?”
乐大年答:“成不成,在人一句话。”
卢魁先懒得听乐大年打哑谜,一笑,放碗,转身走开:“我要回学校上课了。”
乐大年喊:“想吃跑堂?这一回,可不是省城吃担担面。媒人为你跑腿,该你付账!”
卢魁先老实地回来,掏腰包。
乐大年已穿过半边街人流,看着老板娘将蒙秀贞从大酒缸后送出来。乐大年眼巴巴地望着蒙秀贞。蒙秀贞面无表情。乐大年将蒙秀贞塞进小轿,打下轿帘时,终于忍不住问:“人好,还是不好?”
轿夫已经起轿,帘子从乐大年手头落下前,听得轿中轻轻飘出一句话,轿子抬走了,乐大年一脸茫然。
老板娘凑上,脸上浮现多年前自己嫁人的兴奋之情:“如何?”
“怎么见了人跟没见人一样,她还那一句话?”乐大年纳闷地说,“还那四字——只要人好。”
“蒙小妹不把话说明了,卢魁先又怎敢把青衣小轿换成花轿去蒙家大门口抬她?”老板娘也一头雾水。
中秋月亮早早地就爬上县立中学的校墙。乐大年提着盒月饼来到卢魁先的老师宿舍。卢魁先举头望明月,也不回转身,问:“人好,还是不好?”
乐大年:“还那句话。她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只要人好?”卢魁先回头望着月饼,笑了,“只要人好!”
“这有啥好笑的?”
卢魁先笑得孩子似的,打开月饼,只管吃。
“人家见人之前是这一句,见人之后还这四字,说明见不见你这人都一样!”
卢魁先笑望着乐大年,似乎要诱引他想出点门道:“没见人之前,她说这话,是假设,借用周大辉正在讲授的英语语法——这叫虚拟语气。”
“虚拟语气?就是说,全是虚的!”
“见过我这个实实在在的人,她还这四字……”卢魁先打住,笑望乐大年,把话头子留给乐大年。
乐大年被这笑容一引诱得思路开放了:“让我想想,她见了你这个实实在在的人,还这句话,她就不是虚拟语气了?”
“而是一句无主句。是一句省略了主语的话。”卢魁先笑道,“这主语是……”
“我!”乐大年也乐了,“这话补足主语就是——我只要人好!对啊,人家是二八闺秀,这种话,哪能把自己摆在明处?嗨!她真是给了一句实实在在的回话。”
一想通,乐大年抓起一个月饼,也吃了起来。
抬过青衣小轿之后,隔年中秋,一乘花轿当真抬到了蒙家大门口。遮得比去年中秋那一抬青衣小轿还严实的花轿进蒙家,抬出新娘子。
卢魁先这门婚事,最终起决定作用的,还是蒙秀贞的那一句话——“只要人好”。这句话,后来被卢、蒙两家亲人和挚友传为美谈。至今合川人说起,还啧啧称道。后来,卢魁先与蒙秀贞有了自己的子女。对孩子们的婚姻大事,夫妻俩也从不包办,更不苛求“门当户对”,而总是尊重孩子自己的选择。只是建议子女以对方的人品性格为重,还是蒙秀贞为自己定下婚姻大事的那四个字——“只要人好”。几十年后,卢作孚的孙女还说:“祖母的七哥,我们叫他七舅公。我今天都还记得他的模样:个子瘦高,背微驼,很幽默。我们家孩子个子较高,是得了蒙家的遗传,我们都喜欢七舅公……”
卢魁先和蒙秀贞的婚礼,基本上是沿用的旧风俗。卢家因为清贫,没有钱送聘礼,而蒙家在当地也算一个殷实人家,所以婚礼不能太简陋。于是便由蒙家准备聘礼,“借”给卢家去迎亲——卢魁先的孙女说:“这事,是祖母亲口告诉我的……”
卢魁先一双手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头。盖头的红与红烛的红晃得他满脸通红。
蒙秀贞坐在新床沿,低头道:“人——又不好看。”
卢魁先:“名不虚传。”
“虚传的是什么名儿?”
“说你是——典型的东方女性。”
卢魁先不爱说奉承话,哪怕是新婚之夜面对自己的爱人,说这话也并非溢美之词——几十年后,卢魁先的孙女回忆:有个“老民生”曾对我说:“你祖母年轻时很漂亮。那时候,只要听说‘二太太来了’,我们都会放下手上的事情,争先恐后去看。”当时大家称呼祖父的大哥卢志林的夫人叫“大太太”,祖父的夫人叫“二太太”。
洞房之夜,蒙秀贞听卢魁先夸自己,低下头,羞道:“净盯着人看,没见过似的。”
“秀贞。”
“嗯。”
“我给你改个名字好不好?”
“名儿是爸爸给我取的。”
“唔。”
“是不是听着不顺耳?”
“唔?”
“你是不是听到啥不顺耳的、看到啥不顺眼的,就非要改?”
卢魁先憨笑。
蒙秀贞:“爱改,你就改吧。人都叫你用花轿抬进屋了。”
卢魁先脱口而出:“淑仪。”
蒙秀贞一愣:“叫谁呢?”
“叫你,淑仪。”
“原来,你早把人家名字改过了!几时给人家改的?”
“喜欢上你的时候。”
“你是不是喜欢什么人,看着不顺,就非要把人改过来?”
洞房外,那一对鸟儿也许被窗户上卢与蒙的影子吸引,悄悄地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