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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里一户梁姓人家古色古香的小四合院里,光绪十九年九月九日重阳节(这家人惯用皇帝年号)生下的男娃娃,“焕”字辈,随兄长焕鼐,取名焕鼎(长大后自改名漱溟)。
——还有直到这一年年底十一月十九,公历12月26日(大家用什么纪年,这家人就用什么纪年),湖南省湘潭县韶山冲一户毛姓人家带粮仓的大瓦房中出生的那个男娃娃。卢家、宋家、梁家的那三个娃娃在家中都是老二,只有最后出生的毛家这个娃娃是老大,他开了“泽”字辈的头,取名泽东……
要是把这四个娃娃日后几十年自己在简历表上亲手用毛笔(三个男娃娃从识字起就用中国的这种书写笔)或钢笔(那个女娃娃从识字起就用西洋的这种书写笔)填写的那几行字逐行逐字抄了来,当作粗粗搓成的四束麻,先把线头子并齐了,就拿这一年为开端,再用编年体的法子将四束麻扭结搓和成一股麻绳,从铺平的膝上拎起,悬在梁上,揣摩老祖宗“结绳记事”的古意,目光从上到下逐年逐月一顺溜下来,看罢,看者恐怕会耸然动容——这根绳上所记之事,简直就是一部囊括了这个民族革命、改良、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教育、建设、民情民生的现代通史。
写史——那是史家的活路,小说家不敢夺人餐具。有人说,史家记下的是“正史”,小说家写下的只不过是“野史”。又有人说,正史野史同是信史。还有人说,“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这话是一个叫巴尔扎克的外国老头说的,他一辈子写下的小说稿纸摞在一起,差不多可以跟中国的太史公用竹片写下的史书比高矮)。小说偏爱的,是史书大脉络大经纬无暇顾及的、可闻可见、可圈可点、可悲可喜、可嗔可怜的那些个细枝末节。一上来要关注的就是主人公出生那一天活灵活现的细节。
至今被奉为中国文化主流的儒释道,创始于同一年代。倒回去二千五百余年,这三教的祖师爷出生之日,各各都有不同凡响之处可说。就连“敬天命,远鬼神”的孔子,也是“天生异相”(因此才得名“丘”)。宋太祖赵匡胤出生那天,“红光满室,异香扑鼻”。中国翻译界鼻祖鸠摩罗什“尚在胎中,其母便忽然会说几十种语言”……
魁先娃呱呱坠地这一天,竟没有一个值得说道的细节。不光是他,宋家、梁家、毛家的那三个娃娃,出生之日,全都没有可说的“瑞相”。四个娃娃同这一年出生的数以百万计的别人家的娃娃比,实在看不出有啥异样。不知是当时中国人已过了爱拿瑞相来说事的朝代,还是这一朝代的中国早已乏瑞可陈?
前一天日落时分,倒是有一只燕子飞来合川城北门外杨柳街卢家,绕屋三匝,一头钻进茅檐下去年的泥巢。燕子,几年后倒确实引发过关乎魁先娃一生的一桩大事,为他后来几十年的生命捎来重要转机,不过,总不能拿这只燕子当瑞相——哪一年阳春时节一到,不见燕子掠过堂屋外北门老城楼,飞到杨柳街,飞入寻常百姓家?
合川城楼比茅屋更老。夜幕下,不辨背景,活像街口那一处梁柱歪斜的老戏台。将坠未坠的残月下,风过处,花影拂动,有一人用打更梆子打出川剧锣鼓节奏,“锵锵锵啧”登上台来。一路念念有词,倒也应景:待月西厢下
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
疑是啦——玉人来呀啊……
此人背上斜插一挂“合川北戍”灯笼,来到城楼当中,灯笼红光下一个亮相,遵照川剧程式自报家门:“某家,姜老城,合川知县郑老爷麾下北门吏也。”
荒草中一对野雉惊飞,姜老城念白:“唐僖宗末年,宫墙野雉双飞,史官卜为倾国倾城凶兆。越明年,九月八,黄巢贩盐贼一声绝唱:我花开时百花杀,满城尽带黄金甲,两百年大唐亡矣!”姜老城四顾城上无人:“莫非,这两百年大清眼看也要……”
姜老城夸张地自己捂嘴,将一个“亡”字堵在喉咙,松了手,再打自家一个嘴巴。他向城下吐了口痰,打一哈欠,靠着城楼歪斜的柱头坐下,作铺床就寝科,一声清唱:“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没唱完,他便发出鼾声。
城已多年不见兵临城下的局面,姜老城早就养成了天亮前巡至城楼再睡上一觉的习惯。本城野语有之,说人生的好滋味:回笼觉,二房妻,合川肉片清炖鸡……
五更寒,天色最暗。姜老城毕竟老兵,人虽耷拉了脑壳大睡,两个耳朵却支着没睡,听得隐隐脚步声向城下潜行。他身形不动,只微微睁开双眼,活像伺鼠老猫,突然跃起,一声暴喝,却依旧不改戏腔:“来者何人?”
城下那人刚钻进城门洞口,赶紧退出,仰头应声:“呃……”
姜老城不容那人答话:“我把你这不分昼夜、勤扒苦挣的卢麻布!”
“姜大哥,我都看不清你,你怎么就认出我来?”被称作“卢麻布”的这人,姓卢名茂林。
“年复一年,哪个早晨,头一个来犯我城门者,不是你卢麻布?”姜老城趴在城垛子上探出头去,背上的灯笼光正好照见城下那人肩膀上一根黄杨扁担,两头是满担的叠得整整齐齐的荣昌麻布——川人说的“夏布”,脚上着一双江边泥泞中走过的草鞋。姜老城问:“这一趟,有哪样新鲜龙门阵?”
“卢麻布就会跑隆昌,挑麻布,到合川,摆得来哪样龙门阵?”风过,卢茂林将手揣进怀中,摸着一物,笑了:“姜大哥,新鲜的有了!”
姜老城正要离开城头,又回头,大红灯笼再次将卢茂林笼罩在光圈中,只见他一脸红光,正仰指向城垛处一个木支架,上有一个木滑轮,轮上有绳,悬一只空竹篮,是旧时城头与城下不必打开城门便能交流信件的工具。姜老城将竹篮放下,卢茂林从怀中掏出那物,拳握着,放在篮中。姜老城吊上竹篮,看定篮中那物,叫道:“乱党造的新式炸弹?却原来不是炸弹,是鸡蛋!叫我这大红灯笼,晃得红彤彤的!”
“姜大哥虽没生过娃娃,总不会不晓得红蛋?”
“你卢麻布生娃娃了!找钱的,还是赔钱的?”
“晓得他找得来钱不哟?”
“找得来!你卢麻布,荣昌合川来回跑了无数趟,贩麻布,从不短尺少寸,这辈子没找到几文钱,德却积下无数,该当发在贵子身上!”
“当真?”
“今日是光绪十九年二月二十八,姜某这话,应在光绪四十九年二月二十八!”姜老城偷眼望一下城下一脸欢喜的卢茂林,捧红蛋一笑:“吃人嘴软,好话一碗!”
晨钟响起,东边城楼有人敲响梆子长喊:“东方既白,四门大开!”姜老城忙在城垛上磕破蛋壳,塞进嘴里。急急下城,脚下没忘了川剧鼓点,只是改作了急行上阵的节拍。
北门开处,卢茂林踩着城头落下的一片片红蛋壳,挑着麻布担,钻进城门洞,心里头老嘀咕着一句话:“只望我家二娃子后头几十年莫学他屋老汉这一辈子……”
隔年,光绪二十年(公历1894年)二月二十八。卢魁先走得路了。他足蹬多耳麻草鞋,鞋头上缀着一对用碎花布绣成的虎虎有生气的老虎。踩在大得出奇的阴丹士林蓝色扁平花瓣上,一脚下去,花瓣上踏出一个深深的脚窝。这大得出奇的花瓣上,却是大床上铺的床单上印花。床上摆满了各式小玩意儿:玩具小关刀、袖珍毛笔……卢茂林家中,正在给周岁的儿子办“抓周”。
一群人,围在卢魁先身后的门口,挑起门帘,屏住呼吸旁观娃娃将有何表现。卢魁先不在乎大人对自己作何看法,他一抬脚,迈过那柄比足下的草鞋长不了多少的彩绘关刀。
门口,一个鼻头红圆如樱桃的女子说:“他不耍关刀,长大不习武。”
“樱桃幺娘,那才好耶,他们说的,富不驾船,穷不习武。”卢魁先的母亲卢李氏笑应道,她面容清秀,说话随和,衣着贫寒,却浆洗得清爽。她膝边,已有一个几岁的儿子牵着她的衣襟,到哪儿都紧跟着。那是卢魁先的长兄卢魁铨(后改名卢志林)。
说话间,卢魁先站下了,一弯腰,右手抓起那杆袖珍毛笔,左手翻开那本发蒙读物《诗经》。
卢李氏欣喜叫道:“他爱读书,长大了……”
樱桃幺娘接过话来:“耶,你卢家要出举人!”
“非也!光凭周岁娃娃抓一杆笔翻一册书,就敢断他是举人?”就听得身后有人发话。
樱桃幺娘奉承道:“就是,我们合川就出了你老一个举人!”
说话人正是住在杨柳街的合川举人石直行,自号不遇先生。
正说着,卢魁先那边,手一松,笔掉下地。顺势一抬手,抓起了床头巴掌大的玩具算盘,算珠哗哗作响,他笑了,一阵乱晃,响声大作。
卢李氏身边一个瘦女子叫道:“耶,你们家魁先,要学他爹,做生意。”此时窗外朝阳升起,在一对纸糊的金银元宝上反射出金光银光,晃了卢魁先的眼。他一手一个,抓了起来。瘦女子道:“还兴发大财!”
“瘦筋筋幺娘,看你说的!”卢李氏喜滋滋道。川人管最小的姑妈叫幺娘,孩子这么叫,大人也跟着叫。一家人这么叫,一条街的人也跟着叫,杨柳街不了一户人家,“幺娘”自然不止一个,为避免混淆,人们便从幺娘们的体形、相貌、性情上加以区别,比如屋里这两个“幺娘”,此外又有“兔儿幺娘”、“哭幺娘”、“笑罗汉幺娘”……
卢李氏望着举人,说:“他啥都抓了,抓啥丢啥。”
举人戴上眼镜,透过圆圆厚厚两块水晶,望着娃娃:“他啥都抓了?说明他将来啥事都干得。”
“那他抓啥丢啥?”
“说明他抓得起,丢得下。”举人抓起小算盘,连同满床纸糊的金银元宝,“生意做得大,金银蓄不下。”
“举人老爷,什么叫生意做得大,金银蓄不下?”
“百万富翁,腰无分文!”
床上,卢魁先随手抓起了摆在床单上大花瓣当中的那一顶纸糊的清代七品县官帽,顺手朝头顶上一扣,又揭下官帽,抛向窗外,望着官帽盘旋飞出,他拍手欢叫。
卢李氏认真地望着举人:“举人老爷,娃娃这是……”
举人脱口而出:“官至一品,他也敢当,可就是办完案做完事,挂印走人,不惜官帽。古语有之——‘好而不恃,为而不有’是也!”
众人听得有理,随着举人摇头晃脑:“是也是也。”
“非也!非若是也!周岁抓周,只可随喜,岂可全信!”举人一声断喝。
千里嘉陵,一入合川境,喜遇两江,涪江与渠江。这杨柳街卢茂林家窗下不远处,便是嘉、渠二江成一人字合流之处。
今日江上,扁舟摆渡,桨声轻轻。船舱中,坐满过河人,船老板宝老船站在船尾,双手划两柄雕龙纹的龙头桨,桨柄竟是黄铜铸就,日光下闪亮如金,这种划法,当地人叫它“双飞燕”。他背上,长条条阴丹蓝布成十字捆绑,背着个与卢魁先同岁的娃娃,娃娃双手在他两耳边比划,那节拍,正合上他一下下桨声。船拢岸,赶渡的依次下船,其中有一人挑一担麻布,抬头朝这间茅屋望一眼。
“他爸!”卢李氏转身出了门,迎住卢茂林:“看你这头汗喽!不是说的明天才回来吗?”
“我赶今天。”卢茂林从麻布堆上拿起一只拨浪鼓,冲屋内摇着:“嘿!魁先娃娃,你过生,爸爸从隆昌城头给你备了礼信!”
“卢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