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拥着他直到街对面才站下。
卢作孚望着李果果,不知为啥不许他进公司。李果果冲小楼一指。
隔了街,卢作孚这才听清小楼内爆出的声浪:“船票,卢作孚!卢作孚,船票!”
卢作孚明白过来,他自己公文包里还带着张群、陈立夫、翁文灏、徐堪……不下几十封指名向他索购上水船票的亲笔信。
卢作孚来到宜昌码头前的荒滩前。民国四年,他头一回从上海回四川,但因没了船钱,在此上岸。头一趟踏上这一片荒滩,那年的他,肩背小包袱,内装几只干饼,两双草鞋,不知怎样才能将此五尺之身拖回四川老家。后来民生航业由上游向中下游扩张,卢作孚曾多次乘船到此。这荒滩似与卢作孚此生结下不解之缘。
与分公司相比,此时这片荒滩是寂静得像尘封经年的库房。甚至听得到哪儿传来的清晰的一声剪刀声。卢作孚循声望去,是荒滩深处临时搭建的一个大棚,棚外一长列难童排列,等着进棚。卢作孚走去,一路所见,没装翅膀的飞机,高耸在两层楼高的重型机械,散布荒滩的伤兵、难民、学生、专家教授……一个妇女,从卢作孚身后走上前,望着大棚前的难童,捂着眼看临产的大肚子,差点跌倒,却不肯叫出声。一个穿破旧蓝布长衫的男子,冲出难民群,搀扶起孕妇,孕妇一脸感激,却说不出话来。
卢作孚不动声色,默默来到大棚前。棚内,有几个女人操着剪刀,将白色粗布剪成菱形小块。剪了向一个破旧的大簸箕里一扔,那里面,已经装满菱形白布。
有一个男人右手握着肥皂刻成的公章,字是反的,一时认不清。男人左手抓起簸箕里的一块菱形布,向上面盖章。盖过,随手递给身后的一个女子,这女子便将菱形布别在排长队走进棚的难童胸前。
卢作孚忽然听得孩子惊叫,是一个刚走出那个大棚的小男孩,胸口上别的菱形布块因为衣服太破烂,江风吹过,飘走了。男孩身后,一个小女孩扑上去追那菱形布块,布块被卷起,飘入江中,一个漩涡,沉没了。
卢作孚认出,正是汉口卖报的那一对穿红衣的姐弟,特别是弟弟脚上那一双虎头鞋。
姐姐上前,一巴掌打得弟弟摔倒。
卢作孚皱眉。文静知情,解释道:那块布上,盖的公章是“难童——中国难民救济总站确认”两行字,凭它,每天能在粥厂领一碗粥。这种时候,有一碗跟没一碗,不一样。
卢作孚抬头,看清了棚顶写着几个大字:中国难民宜昌救济总站。
李果果与文静追上前,一个抱住姐姐,一个抱住弟弟,急得回头望卢作孚。却见卢作孚紧绷着脸,已经大步走向荒滩上大堆的器材。
“小卢先生,这儿有难童呢!”李果果冲卢作孚背影叫道。
“弟,那个叔叔……不管我们?”
“稀罕他来管!”弟弟挣脱姐姐,跑向荒滩,寻找飘逝的布块,冲过卢作孚身边时,甩下一句话。
卢作孚猛一摇头,似要将身后的哭声甩开,他走向满滩的工业器材。一堆标着“河南中福煤矿总公司”的巨大的煤矿机器后,一个中年人冷眼观察着卢作孚。他的脸圆圆的,目光却冷峻锐利。他是河南中福煤矿公司总经理孙越崎。
卢作孚来到江边,把荒滩远远甩在身后。李果果远远跟上,见小卢先生远望五龙码头,猜他一定又是在心痛自己的四个月前遭轰炸的那四条轮船……
李果果便不上前打搅。此时,哪儿传来牛叫声,李果果不知卢作孚为何对这牛叫声如此在乎。就算这牛叫得不像本地黄牛水牛,也犯不着这样东寻西找啊!李果果见卢作孚终于找到了牛叫的声源——夕阳剪影中,荒滩尽处古时沿江官道上,一对衣不蔽体、小叫花子似的少男少女,赶着两头本地人少见的外国牛逆江而上,那头大的牛背上,还骑着两只竹笼,笼中呱呱咯咯叫个不休的,是几只美国鸡和北京鸭……
李果果看着好玩,听得身后有人有些生硬地嘀咕着英语:“NW1,NW2……”一回头,见是小卢先生,愣望着人与牛,像立在江边的一根石柱。李果果正要问,却见他猛一转身,把堆满人、货的荒滩抛在身后,大步流星向峡口走去。李果果赶紧跟上,起初以为卢作孚会去追那对小叫花子和牛啊鸡鸭什么的,却不是。只见卢作孚上了泊在峡口的一条木船。李果果认出,那是楚帮老大醉眼的船。卢作孚没招呼李果果上船,李果果便像上回那样远远地站在岸边观望。见卢作孚上船后,与醉眼像多年不见的老友一样说着话,卢作孚说得多,醉眼只抱着坛子向肚里灌酒。接下来,醉眼船上的七八个船工下了船,分头向上游、下游疾走。李果果站累了,便挑块礁石躺下。不觉睡着了,一觉醒来,听得江上人声喧嚷,扭头看时,醉眼船边,不知几时聚了七八条木船。醉眼船上,新聚了七八条汉子,全是酒林高手,一个个捧着酒坛传递着,喝了个畅快,只除了小卢先生一人不饮。喝过,便围着卢作孚嚷着叫着,李果果听叫声虽高,对小卢先生却绝无伤害之意,便嘀咕一声:“荒滩上困久了,小卢先生真会找地方消遣。”话音未落,又倒头睡了。再醒时,见卢作孚已经站在身边,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说:“该回了。”李果果便起身跟着卢作孚走上回头路。偶回头,见江上又只剩下醉眼一条船,船上只醉眼一人,依旧斜卧船头抱着坛子喝酒……
临冬的太阳,还未沉入上游峡口江中,便已是灰扑扑的,黯淡无光。卢作孚与李果果回到宜昌分公司时,见到的是情景是:抢购船票的人群正将办公楼挤得水泄不通。
正嚷嚷着要票的是一个伤兵:“船票,重庆!要是贻误戎机,你们谁负责!”
几个身着便衣的汉子将伤兵一把推开,强行挤到售票窗口前。伤兵正要发作,见为首汉子掏出的证件,吓得退后。
卢作孚瘦削的身躯出现,在李果果与文静的推拥下向前挤着。他登上一个方桌,叫道:“大家静静!”
没人理他。
“大家静静,听我说句话!”
那群汉子叫道:“你是谁,这种时候,谁爱听你说话?”
被挤在圈外的伤兵一肚子火没处发泄,只有对着楼上的办公室大吼:“卢作孚,船!卢作孚,船票!”人群似乎受到感染,纷纷大喊:“卢作孚,船!卢作孚,船票!”
“我是卢作孚。”卢作孚抓住声浪间的间歇喊出。这是李果果听到他到宜昌后说的第一句话。
声浪顿时平息。人们面面相觑,紧接着,掀起更高的声浪:“卢作孚,船!卢作孚,船票!”
“船,在我手头。但是,船和船票,都需要安排统筹。请大家先回去,给我时间。”卢作孚恳求道。
“时间?前天我退出汉口时,鬼子的坦克炮筒都抵拢城墙根了!”伤兵一跺用以当拐杖的步枪吼道,众起哄。卢作孚却并不答话。
李果果急了,“今天小卢先生退出汉口时,鬼子坦克炮筒已经捅破城墙了!”
那位船舶厂老板喊一声:“艄公多了打烂船,听卢先生的!”
众人再次安静下来。一个有身份的官员问:“卢次长,你要多长时间?”
“明早这个时候,”卢作孚指墙上的钟,钟正指八点,“我在十二码头向各位宣布人、货运输安排计划。”
“你说人、货?——不光人员,还有物资?”有人惊诧道,“这江边荒滩上,少说一万人,堆了十万吨。”
“三万多人,十几万吨货。”卢作孚声音不高。他注意到此人口袋中揣了把计算尺,工作服上写着“汉口船舶机器厂”。
“好几万人,十好几万吨货,你能运走多少?”众人吼道。
卢作孚声音嘶哑,说出一句话来。众人喧闹,也不知有多少人听清了。李果果上前,充当传声筒:“能运多少运多少。”
工程师体谅地望着卢作孚说:“明早宣布计划,你总共只有十二个小时哇!”
“要是各位连十二小时都不给足,作孚更难。”卢作孚疲惫地恳求道。
无人再闹。卢作孚趁机结束:“所以,作孚现在就请大家离开此地。明早七点半,民生公司将从十二码头开出第一条船。八点整,我会向大家宣布此次撤退计划。”
“为何要先开出第一船,才宣布计划?”有人问,未见卢作孚作答。
众人散去,同声议论:“谁来坐第一船?”
“管不到这么多,反正我们见船便上!”那群汉子说。
“反正我们船上只认船票!”李果果早就看不惯这群汉子,顶了一句。
“这个,能顶船票吧?”汉子亮出证件。
李果果一看,敢怒不敢言。卢作孚默默上前,把李果果挡在身后,慢慢拉开公文包拉链,几十封写着“作孚兄亲收”、“卢次长亲收”、“卢总经理亲收”的求票信落在那汉子脚下,光看信封落款的单位与人名,汉子便被震住,赶紧躬身将信封一一拾起,递给卢作孚,说:“卑职秦虎岗,军统汉口站中校行动队长。”说完一闪身,裹入人流,退出小楼。
卢作孚默默地望着众人背影,再不开口。
追随小卢先生以来,不知见过多少回他与民众对话场面,今天,是李果果见到的公众说话最多,小卢先生说话最少的一回。一开场请公众静下来,“听我说句话”不该算,剩下来,小卢先生统共就说了三句半话。外带的半句本来从小卢先生口中说出的是整句——可是因为这句话连站在他身后的李果果自己也没完全听清,只连听带猜,知道小卢先生说的肯定是关于自己有多大能力、明早八点起将计划运输多少壅塞宜昌的人与货的意思(李果果便想当然传话为“能运多少运多少”),所以只能算半句。李果果望着小卢先生站在小楼窗前的背影,听得他口中喃喃,李果果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觉得小卢先生此时似在与对岸江中那条只翘出一半船头的沉船说着什么悄悄话……
“能运多少算多少……”船舶厂老板回到自己厂的堆积如山的造船机械与配件跟前,还在犯嘀咕。
“你我造船,都这么惜船,他在这条江上以爱船如命闻名,这种险地,他肯将他拼命挣来又舍命保下的船投入多少?”工程师拿出计算尺,漫无目的地上下拉动着。
“是啊,此时宜昌,头顶上日本飞机说炸就炸,下游日本炮舰说到就到,上游川江水位一天天见退,此种险地,便换了你我,要把保命的那点家当——那几条宝贝船开来运人家的人,人家的货,也会舍不得!”船舶厂老板望着小楼那贴满防空纸条的窗口前站立已久的卢作孚身影,“你看,他此时所望,肯定是对岸那条沉船。”
“那船,不是触礁搁浅就是被炸沉的。”工程师也望着卢作孚身影,说,“触景生情啊,搞船业的,最怕见沉船。前车之覆,后车之鉴!”
“船就是饭碗,沉船就是打烂饭碗,”船舶厂老板抽出在袖内捂热的手抚摸身边冰冷的船件,“能运多少算多少吧,卢总经理,这种时候,谁又敢难为你!”
对岸那条船,是在日机俯冲轰炸时被炸中船尾的,为避炸沉,船长转舵,将拖着火光与浓烟的船驶出本来就因枯水期将到变得狭窄的宜昌江段主航道,冲向岸边,雪上加霜,却又触了密布江中的暗礁与沙堆,终于搁浅。船体大部沉没水下,船号已无从辨识。倒是翘出水面的驾驶舱中,悬着的那一块牌子,写着船主是国营招商局。轰炸中,船上人死伤大半,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