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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就少吧,其他的都还在那就行。”老朱头用爱抚的目光注视着山参,“这次我可一定要把你看牢了,一点儿闪失也不能有。”
忽地听身后有动静传来,原来是阿弦跟着走了进来,老朱头瞥她一眼,乐颠颠道:“好丫头,你还不算是太糊涂。”
阿弦道:“伯伯……”
老朱头听声气儿不对,敛了笑容回过身来。
却见阿弦站在面前:“伯伯,你回来之前,大夫才走,说是他吃了参汤后,气脉好了很多,只要……”
老朱头已经明白,立即拒绝:“丫头,你想也不用想了,你挖我的心给他吃我都能答应,就是这山参不能给我再动。”
阿弦道:“伯伯!”
老朱头一愣,铁了心不看她含泪的眼睛:“行了,你今儿就算把眼睛哭瞎了,我也不会再让他吃一根须子。”
话虽如此,心里却有些不受用,便道:“人都说女生外向,我还不当回事儿,怎么你如今也犯糊涂?你救些小猫小狗儿,去菩萨庙救济那些乞丐,都也没什么,但把身家性命都扑在一个连根底儿都不知道的男人身上又算怎么回事儿?”
阿弦道:“我就想救他。”
老朱头道:“我看你不是想救他,还想留下他,长长久久地,是不是?”
阿弦犹豫了一下:“是!”
这一个字,却像是箭头一样,射在老朱头胸口,他直直看着阿弦,嘴角轻轻地抽了下:“好丫头,你才认得他多久?就想跟他长长久久了?那是不是可以连伯伯也不要了?”
阿弦道:“不是。”
老朱头道:“你都想跟他长长久久了,还要我这个老碍眼做什么?”
不知为何,很快地身心都有些冰凉,老朱头的眼睛飞快地连眨了数下,却又转开头去。
他盯着旁边的墙壁,墙上映着他的影子,这样伛偻,佝偻,就算是影子也透出无尽的苍老卑微,旁边却是阿弦,纤弱的影子照在墙上,好像永远陪伴,又好像分离在即。
顷刻,老朱头吸了吸鼻子:“好,这参其实原本是你挣回来的,我把着也不像回事儿,你想要就拿去,要给谁吃给谁吃,我管不着。”
口吻很淡的几句,却又像是很决绝。
老朱头说完,也不再看阿弦,迈步出门去了。
阿弦叫道:“伯伯!”举手去拉老朱头,他却一甩袖子,掀开帘子走了。
老朱头出门,见玄影立在檐下,他身不由己往前走到大门口,抬手想去拉门栓,却忽地又停下。
他面对大门站着,并未回头,但双耳所听,身后并无任何动静。
手指抬起碰到门栓,抽了一小节又止住,如此试了几回,终于攥成拳垂了下来。
柴房里只剩下那床他原本拿来的旧被褥,老朱头看着,喃喃自语:“我这可是自作自受,为谁辛苦为谁忙。”
他俯身将被褥抖了抖,稍微铺理了一下,身后柴房的门“吱呀”一声响,是脚步声。
老朱头也不答话,就听阿弦道:“我把人参替你藏起来了,伯伯不要生气,回去睡吧。”
老朱头本打定主意不理她,忽然听了这句,便回过头来:“你说什么?你……不要那参了?”
阿弦垂着头:“我本就不该惹您生气,以后也不会再动人参了,等明日,我立刻就将他送到善堂,交给袁大人替他找寻亲人。”
老朱头大惊:“你……可是……”这惊喜突如其来,让他无法相信。
阿弦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低低道:“我……原先并不想要这人参,也不信那什么能起死回生的话。当初只是因为想着,伯伯年纪大了,倘若有一日身上不大好,好歹也有个准备。”
双眼里透出诧异震惊的神色,老朱头一眨不眨地看着阿弦,他张了张口,却无法说一个字。
阿弦吸了吸鼻头道:“我从小跟伯伯相依为命,过去是,现在是,以后也是一样。所以想伯伯健康平安,长命百岁地陪着阿弦,毕竟您是我唯一的家人,我想不到也不敢想,如果没有伯伯,我会是怎么样。”
阿弦的眼中闪闪烁烁,像是暗夜星光。
柴房内并无灯火,老朱头觉着自己立在原地,就像是一根木桩子,但是心里先前那股悲冷却早就化作了暖伤,但却并不是难过,而是太高兴了,几乎……喜出望外,喜极而泣。
——这孩子并没有见异思迁,仍是把他当做唯一的亲人。
但他……何德何能。
老朱头暗中攮了一下鼻子,眼睛早已模糊。
他不敢在这会儿走出这柴房,生怕自己忍不住会在孩子面前丢脸:“那你……你刚才怎么说要跟他长长久久的?”
阿弦道:“因为……因为我之前跟伯伯说过的,只要在他身边,我就看不见那些东西。”
老朱头诧异,呆呆问道:“是因为这个?你说的是真的?等等……可验证过?我是说除了从雪谷回来的那次……”
“验证过,”阿弦点点头,举手将眼角的泪揉去,笑笑:“我以前从不知道像是个寻常人一样是什么滋味,所以……有些忘乎所有,其实我知道不该这样,他虽然忘了自己是谁,可是始终会有想起来的一天,难道我要强要他留下么?所以我会把他交给袁大人,袁大人毕竟是刺史,只要他愿意,一定可以把人照料的更好。”
老朱头原本还猜疑她想送人走的话是赌气或者权宜之计,如今听说到这个地步,疑心早就飞到爪哇国。
反复几回深深呼吸,老朱头走到阿弦跟前,在她手臂上轻轻拍了拍。
他并未说一个字一句话,只默默地出门,进堂屋自回了房。
这一夜,老朱头并未再露面。
阿弦也并未去打扰他,只在自己房中守着那男子。
因服了药又吃了参汤,双重滋补调养,男子的气色略见好转,呼吸也匀称了许多。
谢大夫也说他得了这参的滋养,大有好转,只要以后调理得当,身体痊愈指日可待。
阿弦眼见果然如此,心中宽慰,这样的话,明日移交到府衙……她再求一求袁恕己,应该不至于再有性命之虞了。
她半趴在炕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那张胡子飞乱遮住半张脸的人,从未想到,可以有这样一个人让她如此贪恋地凝视。
但是却又并无半点男女之私。
是一种自然而然地愉悦,就像是花木向阳,四季轮换,如此而已。
但是不属于她的,迟早会离开。
而她要做的就是放手。
已经对老朱头这样说了,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但是目光移到那只放在被子外的修长枯瘦的手上,阿弦探过去,小心翼翼地握住,给他掖在被子里。
她就这样怔怔地凝视着,疏忽夜半。
睡意涌上来,阿弦便猛地摇一摇头,重又睁大眼睛仔细盯着他看。
这个梦她很快就要醒了,她私心想多呆会儿。
阿弦并未关门,门口处是玄影趴着,时不时地也被主人惊醒,抬头看一眼。
狗儿知道阿弦有心事,却无能为力,只也耷拉着耳朵,惆怅地将长嘴放在爪上,时不时地转头瞅一瞅阿弦。
诗云: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窗纸上泛出暗蓝的晨曦色,阿弦从梦中惊醒过来,却见自己不知何时正紧紧地抓着这人的手。
她慌忙放开,看看天色,老朱头很快也要起了,若给他看见自己一夜如此,只怕又要生气。
阿弦将要起身,双腿却早已经酸麻了,挣扎了半晌才爬了起来。
打了水进屋,冰冷的水浇在脸上,令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阿弦举手理了理有些散乱的鬓发,要出门之时,忽地看见炕上那人。
蓬发飞须,看着就如同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流浪者,如果这样送去府衙,袁恕己见了只怕不喜。
阿弦站着,怔怔地想了会儿,终于走到墙角的柜子边儿上,梳子是现成的,但她还需要一样东西……这个物件儿,她这里却没有。
清晨。
当阿弦从梦中惊醒,而桐县大部分人还在沉睡中的时候,袁恕己却已经在花园内练完了一趟拳。
这一夜,袁大人也并未好睡。
昨儿苏柄临的突然到访,老将军倾怀相告的那些话,就如无形的利剑,逼近袁恕己跟前,寒意凛然。
从苏柄临将话题引到武皇后身上,袁恕己多半缄口听思而已,可这位老将军所说的未免有些过于详尽。
袁恕己隐约猜到苏柄临似乎另有目的。
果然,在将武皇后跟崔玄暐的关系说完之后,苏柄临道:“所以,你想问十八子的梦境是真是幻,老夫可以告诉你,分毫不差。”
袁恕己口干舌燥,虽然他也隐约觉着阿弦的梦十有八九是真,但亲耳听苏柄临承认,一个“分毫不差”,仍叫他的心也跳漏一刻。
苏柄临叹道:“这天下卧虎藏龙者甚多,想不到区区桐县,也有如此能够识破天机的少年。”
袁恕己不知如何作答。
苏柄临却又笑笑:“袁大人,你恨不恨老夫?”
袁恕己怔然:“我为何要恨老将军?”
苏柄临道:“若非我御下不严识人不明,又怎会让机密军情泄露,只因如此,才害得钦差一行白白丧命,你的上峰李璟也因此惨死。”
袁恕己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老将军统帅整个豳州大营,下辖数千人众,自然不是每个都知心。”
苏柄临道:“你嘴上这样说,心里只怕也在大骂我是个瞎了眼的老糊涂。”
袁恕己忙行礼:“实在不敢。”
苏柄临淡淡看他:“你大概也不解,为什么老夫不曾将此事公之于众?”
袁恕己略一想:“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不是我多心,既然这位崔大人在朝中举重若轻,若是给有心之人知道了是老将军的手下造成了战事失利,因此大做文章的话,只怕对老将军身上不利还是其次,更会危及边关安定。”
苏柄临眼中透出些许笑意,却道:“这只是其一。”
袁恕己摇头:“请恕我驽钝,再也想不到了。”
苏柄临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道:“你真的认为,钦差一行全军覆灭,是吐蕃所为?”
于无声处听惊雷,袁恕己浑身森然:“您……这是什么意思?”
苏柄临道:“便是你听见的意思。”
袁恕己同他对视片刻,负手握拳走到桌边儿,他慢慢端过一杯冷了的茶,吃了一口。
苏柄临的声音忽地苍老了几分:“自从太宗龙驭归天,当今圣上继位,所作所为,虽然不失为一代明君,但毕竟人无完人。先是一般老臣如星云散逝,或杀或逐,武皇后势力却渐渐坐大。你可知……暗中许多人秘传,说当初安定思公主之死,并非如圣上疑心的那般跟废后王皇后有关,而是……被那武皇后自己亲手给……”
袁恕己一颤,手中的杯子坠地,碎片四溅。
强自镇定,袁恕己道:“将军,这不可乱说!”
苏柄临道:“最毒妇人心……何况,就是因为小公主忽然身死,圣上才彻底厌弃了王皇后,武皇后才得以顺利继位,若说最初无人疑心母弑其女,但是从此后武皇后的所做所为,种种不让须眉的果敢手段……她若真的能做出这种事,又何足为奇。”
袁恕己如热锅上的蚰蜒,想要不听,又无法,苏柄临的话如一根根针刺入耳朵。
背后的双手握的死紧,袁恕己道:“可是……老将军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