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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听高宗如此替武后开脱,却是意料之中。
崔晔道:“皇上恕罪,正如娘娘所言,天,地,春,夏,秋,冬,天地四季为官,自是自然之道,但我等百官,尚当不起古之周礼所录之称,吏尚不能恪尽职守清廉端正,户尚不能万家安泰皆有所养,礼不能全天地君亲师,兵不能攘服天下四夷,刑无法根除顽疾丑恶,工不能让天下子民皆有所安……臣以为只有每一部的官员都明白自己的职责所在,才能尽忠职守不敢疏漏,而六部之名:吏,户,礼,兵,刑,工,每一个字,对每个官员而言便是打头的警示,——但让吏当为民,户有所安,礼入人心,兵镇四夷,刑如法刀,工布天下。则我朝可千秋万代。”
他的声音宛若玉石鸣琅,仪态却更肃然端庄,这一番话,皆是清正朗然,浩浩正气。
满朝文武尽哑口无言,上座的高宗跟武后面面相觑,气氛再度凝重而诡异,无人出声。
李义府望着那卓然独立之人,忽地喝道:“崔晔!娘娘抬举,才叫你一声天官,你却说出这许多不经之谈,犹如犯上,实在可恶!”
李义府身为兼任吏部尚书,约束本部之人其实也算理所当然,但……
崔玄暐面对本部长官,并不畏惧,只淡淡行了个礼道:“若皇上跟皇后认为我是犯上,大可治下官的罪,下官领受就是了。”他的态度这般不卑不亢。
李义府本就是个性情偏私心地狭窄之人,先前他被高宗贬斥之时,给事中李崇德将他从族谱除名,李义府回长安后,立刻罗列罪名将李崇德下狱,以至于李崇德在狱中自杀身亡。
群臣都知他手段老辣,又得帝后袒护,是以皆心存忌惮不敢正面跟他对上。
谁知崔玄暐竟如此坦直!
李义府早有些看不惯这个本部的差员,这会儿见他当着群臣跟前不给自己面子,老脸通红,勃然大怒。
正要发作,却听得武后道:“皇上,你觉着崔玄暐所说的话如何?”
高宗道:“这……”他也有些吃不准武后的意思,不太愿意立即表态。
高宗私心觉着崔晔所说的话的确大有道理,但又怕武后心中不喜,因此不敢擅自表明态度,只沉吟着打量武后。
却见武后一改先前的说笑神色,转作满面郑重,她道:“我以为崔卿所说,字字重若千钧,又似警钟长鸣。”
群臣原本见李义府火上浇油,还在为崔玄暐担心,听了武后的话,均目瞪口呆。
李义府也呆若木鸡,一时不知何以为继。
只有崔玄暐依旧面淡若水,无惊无喜。
武后则道:“吏当为民,户有所安,礼入人心,兵镇四夷,刑如法刀,工布天下……说的太好,我很当为大唐、为大唐的子民向崔卿一拜。”
满殿轰然。
而武后起身,她俯视底下群臣:“诸位大人,当将这六句话谨记心中,就如崔郎中所说,知道自己身为官员的职责所在,为国为民,恪尽职守,方是正道。”
群臣忙起身,躬身称是。
武后又看向崔玄暐道:“崔郎中真知灼见,今日殿上应对的这份勇气,想来,也只有太宗皇帝面前的魏征可以比拟了。”
她转向高宗,徐徐行礼:“皇上,得此贤臣,我也当效仿长孙皇后,向皇上正装道贺了。”
高宗大笑。
群臣喧动,有人忍不住点头叹服。
高宗见臣子们拜服,皇后也未不快,心情大好,便笑道:“今日崔卿殿上这一番话,‘天官’之名,当不愧领受了。”
天子一句,便是金口玉言。
崔玄暐一怔,在座文武百官重又呆愣。
正不知如何破局,忽地一人笑道:“天官这个称呼,想来当真只有崔晔可称,常听人说他‘晔然如神人’,他又在吏部任职,岂不是正合了天官之称?皇后果然慧眼如炬。”
开口的这人,身着一袭华贵缎子红袍,系着金丝嵌宝的抹额,眉眼风流,仪态潇洒,正是武后的侄子贺兰敏之。
因武后跟高宗宠爱,贺兰敏之如今官任宫中左翊卫将军,能自由出入宫闱,他生性不羁,言谈举止乃至衣着等都不拘一格,高宗也并不责怪,只由他的性子。
如今贺兰敏之开口,高宗越发龙颜大悦:“敏之说的很是。”
贺兰敏之看向崔晔,目光相对刹那,他高举手中金杯:“既然如此,我敬崔天官一杯。”
众目睽睽之下,崔晔只得拿起桌上杯子,向着对方微微举高示意:“请。”
贺兰敏之哈哈一笑,仰头将酒饮尽。
自此之后,“天官”之名传遍长安。
洛州之外客栈中,那暗夜之中推门而入的人一声轻笑,声音虽然轻薄不羁,却又如此熟悉。
房间内并未燃灯,那人手中却挑着一个精致的红绢丝灯笼,他逐步靠近,道:“他们都说你死了,我却不信,倘若崔玄暐也有这般容易就死,那这如蝼蚁般的世人岂非也不用活着了?”
灯笼的光晃动,照在床边英俊的脸上。
被子里阿弦只听到英俊淡淡地问道:“阁下何人?”
来人脚步一顿:“你说什么?”
英俊道:“我并不认得阁下,如何夤夜闯入别人房中?还请速退。”
阿弦察觉英俊的手落在她的背上,正不知所以,就听那人道:“你……你如何变得这个模样了?”忽然他惊呼:“你的眼睛!”
阿弦因被盖在被子里太久,正有些发闷,听到这里,心里便想:“这个人果然是认得英俊叔的?怎么还叫他天官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我从来没听过有个什么天官大人。不过,总算有人是英俊叔的旧识,他应该很快就能回到他真正的家里了吧。”
不知不觉想到最后,阿弦的心怦怦乱跳:“不知道英俊叔到底是什么人,如果他恢复了记忆,就忘了我该怎么办?”
恍神之中,几乎没听见英俊说了什么,只那人道:“我听说有个少年跟你同行,他人呢?”
阿弦睁大双眼,英俊道:“他不在。”
那人笑道:“白日里那几个毛贼是你们的手笔?那刀劈自面的一个,死相倒也罢了,被击中了背心要穴而死的……我却瞧出是你的手法,不过,除恶务尽,你居然还留了几个活口,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少不得替你料理了。”
阿弦听到这里,不由浑身发抖,这才知道那几个强盗是面前的人所杀。
但是按照她听来的说法,那几个强盗死的十分惨烈,难道这个人……
正难以遏制的乱想,床底下忽然“呜”地一声。正是玄影。
先前玄影趴在床底下,他听见动静后本欲窜出,是英俊垂落一只手,悄无声息地制止了它。
如今玄影嗅到阿弦身上的气息不对,再也忍不住,从床底下慢慢地往外爬行。
那人也听见了:“什么东西?”忽然他反应过来:“莫非是那只狗?”
他饶有兴趣说道:“你不是最爱洁么?怎么竟然跟这些毛畜生混在一起了?让我看看是什么东西?”
说着弯腰,就要将玄影掐着脖子拎出来。
只听英俊喝道:“住手!”
而阿弦也再难自制,才要从被子里窜出来,忽然间后背上某处发麻。
阿弦脑中一昏,晕厥过去。
模模糊糊中,似乎有一灯如豆。
阿弦听到那声音道:“这是什么?你居然跟他同一……”
阿弦挣了挣,眼皮却有千钧重,竟无法睁开。
她想叫英俊,也想叫玄影,但是嘴也好像不是自己的,舌头僵麻,几乎不知还有没有。
等阿弦再度醒来的时候,人仍在客栈里,但是只有她一个人。
阿弦起初以为是做梦,她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找了许久,都没看见英俊跟玄影,模糊记得昨夜的情形,却又如梦似幻。
阿弦奔出房间,叫道:“阿叔?玄影?”最终寻遍整座客栈,都没看见那一人一狗。
甚至连驴车也不翼而飞。
她满心惊悸,去寻客栈的掌柜,让帮忙找人,掌柜却道:“想必是您的亲戚自己先走了,我们又往哪里找去?”
阿弦道:“我阿叔双目看不见,哪里能自己走?再说,他不会撇下我的!”
掌柜见阿弦着实着急,只得叫了两个伙计,陪着她又上上下下地找了一遍,却终究没有英俊的人影,但最怪的是,玄影也始终不见。
阿弦已经哭不出来了,她竭力深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终于又想起昨夜的不速之客:“昨晚上还有人来找过阿叔,必然是他带走了我阿叔跟玄影,你们可认得此人?快去报官。”
掌柜跟小二面面相觑:“昨晚上大家都在说那六个离奇死在山中的强盗,因为高兴,许多人都喝醉了,何况来住店的人多,委实并知道你说的这个人?”
阿弦不知道自己是担心这家店是“黑店”好,还是担心英俊被那诡异的男子带走好,这两个可能的前景都并不美妙。
本以为就算伯伯去了,到底还有英俊,还有玄影,如今,居然连这最后的希冀都给破灭了。
阿弦在房中枯坐了半天。
三天后,一辆马车来到长安明德门外。
马车缓缓停下,阿弦钻出车厢,回头道:“多谢老伯。”
赶车的老伯笑道:“娃子自己多留神些。”赶车进城去了。
阿弦仰头看着明德门,此刻的她就好像才来到长安城门外仰望明德门的陈基一样,同样被这雄伟华彩的城门给震撼的无法言语,挪不动脚。
但是阿弦来长安的目的跟陈基也完全不一样。
她是为了三个人而来:老朱头,陈基,以及最近失踪的英俊。
当然还有玄影。
从洛州往长安的路上阿弦仔细想过,如果是那神秘人掳走了英俊,玄影只怕也在他们手上,因为在客栈之中以及周围都并未发现过任何异样痕迹。
阿弦思前想后,痛定思痛,才决定独自一人也要来到长安的。
未来长安之前,所知道的差不多都是从老朱头的口中,长安是如此可怕、皇宫吃人不吐骨头等等。
阿弦还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到这么可怕的地方。
可如今……她就站在长安的面前,仰望那金赤的三个字。
正看的目眩神迷之时,“让开!”一声呵斥遥遥传来。
有一队人马匆匆从外往内而来,行道上的百姓纷纷退避。
阿弦正在打量那座城门,闻声低头看去,正看见一名老者,许是腿脚不便,仓促避让之时跌倒在地。
阿弦忙上前将他扶起,与此同时,城外那队人马已经冲了出来,当前一人身着青色缎服,正纵马疾驰,忽然看见有人在路上,却也并不停下。
阿弦见这人仿佛瞎了般乱冲撞,大吃一惊,急抱住那老者肋下,将他从路上半拖半拽地拉到路边,堪堪避开了那马儿的铁蹄。
马上的人见状,却如同扫了兴致,在城门之下勒住缰绳,回头笑道:“好命大的老狗。”
跟随他的侍从们也哈哈大笑,有人道:“还不快些滚开,惹怒了咱们千牛卫,立刻让你们化成马蹄下面的泥!”
阿弦从没见过这样嚣张之人,不由皱眉,面露不悦之色。
但她毕竟不是性情冲动的少年,自忖才来长安,人生地不熟,不愿惹事,所以并不曾出言指责。
谁知只是一瞥,马上那人已经看见,冷笑道:“这小子乱看什么?不要命了么?”
被阿弦救出的那老者见状,忙拉住她的手道:“小兄弟,不要惹事,你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