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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殿中众人都感觉无法承受这压抑的氛围了,他才终于开了口:“孙丞相可知道,如不是你负隅顽抗,孤早已即位大宝了?”
孙望冷笑一声:“你如今也不过是个僭越的逆臣。”
顾拾面不改色,“很快就不是僭越了。”他顿了一下,“朕当过皇帝,朕也知道当皇帝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孙望不知如何应答,便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孤听闻孙丞相擅长卜算。”顾拾又说道,这一回,他微微地笑了,“不如也给孤相一相面,看看孤未来会如何?”
孙望不得不回过头来盯住顾拾。他是不愿意与这个人对视的,他想任何人,只要还有些尊严的人,就不会愿意与这个人对视。这个人的目光仿佛视万物为刍狗。
过了半晌,孙望动了动干燥的唇:“黄金满屋,贫饿而死。”
顾拾终于看住了他。
孙望的前半生也就是个行走江湖的相人,对自己的占算之术颇为自信,他见顾拾认真对待了,自己也不由得挺起了胸膛。
顾拾好像是思索了一会儿,又轻轻地笑了,身子往后一靠,“原来如此,孤还以为会更惨。”他笑起来的时候双眸便潋滟地泛出光彩,阴柔中渗着冷酷之气,“但孙丞相,你总说顾真才是真命天子,如今他却成了这样,你将天机是不是看得偏了?”
孙望眉头一动。
顾拾慢慢地拍了两下手,“带顾真。”
“带顾真——”
“带顾真——”
宦侍尖细的嗓子将诏命一道一道地传了下去。孙望仓皇地转过身往殿外张望,清晨冷湿的薄雾之中渐渐攀上来一个瘦弱的影子。
顾真被身后的军士拿脚一踢,竟便就这样滚进了殿中来。
他全身是血,仍穿着许多天前在北阙上迎候齐王成亲队伍时的那一身礼服,发冠却早已不见,散落的长发缠结在一起,面容上惯常的冷厉已经变作了诚惶诚恐的痛苦,双目无神地空洞着。
他摔跌在地上,也不再爬起来,全身都蜷缩着,口中喃喃自语。
顾拾看了他半天,他却也好像不知道自己被注视着。最后顾拾笑了,“阿丙。”
“——啊!”顾真突然应了一声,忙乱地抬起眼,“谁在叫我?”
顾拾道:“阿丙,你为什么要杀人?”
顾真脸上露出了孩童的慌张:“我、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顾拾的话音冷了下来,“杀了人不承认,就比杀人本身还要无耻。”
孙望愣愣地看着顾真,他觉得自己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
这个人,他看上去那么孱弱,那么怯懦,他明明还只是个小孩子,还在威胁的刀刃下瑟瑟地发着抖。
自己怎么会把他认成了承天命的圣人?
顾真渐渐地平静了,他看着遥远的丹墀上方的那个人,因受刑而有些混乱的脑子也渐渐地清醒过来。
他曾经也坐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享受过许多至高无上的尊荣。
“袁先生呢?”他突然道,“你可以杀了我,但要让我见一见袁先生。”
顾拾笑了:“你还想威胁孤?”
顾真摇摇头,“我只想见袁先生一面。”
如果不是那一年,袁琴与他在村口说了那一番话,他也许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牧羊少年。他也许就不会感受到被**撑涨胸口的膨胀感,不会感受到被全天下所瞩目的得意与空虚,不会感受到杀人与被杀的无所适从的快意。
顾拾道:“你想同袁先生说什么,孤会代你转达。”
顾真茫然地看向他,“你现在就要杀了我?”
顾拾抿了唇。
顾真又茫然地笑了,“你说,你和我,有什么差别?为什么到最后,我会变成这样,而你却又是,这样?”
顾拾静静地道:“孤没有变过,你也没有变过。阿丙,这世上任何人做错了事都要受到惩罚,即使没有惩罚,也要受后悔的煎熬。阿丙,这样的煎熬,即便是孤,也不能逃过。”
顾真陡然睁大了眼睛:“什么——不可以!你不可以!”
顾拾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一步步走下了丹墀。顾真恐慌地瑟缩着往后退,直到后背撞上了红漆的柱子。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长剑弹出,顾拾握住剑柄,慢慢地将它从剑鞘中拔了出来。
“你知道怎么杀人么,阿丙?”顾拾微微地笑了,笑容里却满是寂寞的哀伤。
顾真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从来没有杀过人吧?你总是让别人去杀人,你还喜欢看着人杀人,可你根本不知道,亲手杀人是怎样一种感觉。”顾拾停顿了片刻,“可是孤知道。”
“因为孤知道,所以,孤不会让别人来负这样的罪。”
刹那之间,手起剑落,一条血线飞溅上天,泼洒在大红的柱子上,看不出一点痕迹。顾真连一点声音都来不及发出,身子便软软地颓倒下去,脖颈间的血缓慢而不停地流下来,将他全身的衣裳都染成了血红色。
未央宫的前殿里就这样聚出了血泊,腥气弥漫出来,压抑在每个人的心头。
顾拾将长剑入了鞘,他的身上手上也溅了血,目中透出微微的疲倦。他转身往回走,淡淡地对孙望道:“丞相这回可看清楚了,可不要再给顾真相错面了。”
孙望双目空洞:“阿丙……阿丙,是谁?”
顾拾漫不经心地道:“他姓王名阿丙,是雒阳城郊一个牧羊农户的孩子。”
孙望静了很久,“……是老夫相错面了。”
顾拾站在丹墀之下,负手笑了起来,“也不尽然如此。君不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人自己做错了事,到底不能赖给上天的。”
孙望往后挪了两步,双手缚后,慢慢地叩了两个头:
“殿下……教训甚是。”
而后,他久久没有再直起身来。
钟嶙上前,轻轻踢了踢孙望的身子。
孙望便软软地歪倒在地上,双目圆睁,口中流出一线血丝。钟嶙低下身来查看了看,禀报道:“他咬舌自尽了。”
顾拾摆了摆手,军士便将孙望的尸体抬了下去。
殿中空气冷凝,腥味蔓延,一言不发的将士们还在等候着他的下一步指令。顾拾负手在后,仰头看着那一方御座,忽觉眼前眩晕——
他在做什么?
他在报仇,他在为惨死的爹娘报仇。
可是接下来呢?接下来,他还要做什么?
他机械地抬脚往前走,却在台阶上趔趄了一下,他立即稳住自己,转身看向众人。
全都是陌生的脸孔。
钟嶙站在队列最前方,阴沉的双眼沉默地盯视着他。
是谁,是他们中的哪一个人,给他从背后刺了冷剑?
这天地如此辽阔,这殿宇如此辉煌,可他却觉出了一无所依的苦涩。
***
文初二年三月末,长安城发檄天下,皇帝顾真非顾氏子,北军统领钟嶙勤王克胜,拥立前少帝、安乐公、齐王顾拾,即皇帝位。
新帝即位第一道诏旨,安抚四境,招徕文武,并下令——
迁都雒阳。
☆、第47章
新帝的御极大典定在五月朔日; 仅仅留出了一个月的余裕。一月之内; 长安城里宫里; 再度忙乱了起来。
四月末了; 未央宫中的柳絮纷扬漫天,飘进温室殿中,撩乱重重人影; 拂得人心发痒。阿寄捧着浆洗过的衣衫从廊上走过,细碎的足履声踏在新叠的木板上; 空空地作响。
殿内燃着沉水香; 香气已很微弱了。晨光初露时分,这殿中还透出夜一般的沉沉死气; 几名谋臣武将与顾拾已议事通宵,全未意识到外间天已发白。阿寄在侧殿的帘后站定,默默等候他们离开。
“顾真在位时得罪了太多人,如今要将这烂摊子重新收拾起来; 实属不易。”一名文士道,“殿下虽多方安抚; 大家也仍难免畏惧井绳,要当真镇住关东旧族,确然还是尽早迁都的好。”
“是啊。”一个粗豪的声音道,“顾真只顾着杀人; 西边、南边、东北边无处不是烽火战乱,他全不管。”
“好在只有一年,殿下便拨乱反正。待迁都之后; 休养生息,未始不能致太平。”
……
说了一整夜,说到后来,也已没有什么有价值的话了。顾拾最后敲了敲案几,让众人静下来,复又问道:“袁先生?”
袁琴猝然抬眼。
“你方才一直没有说话。”顾拾笑了笑,“不知对迁都一事,袁先生有无高见?”
袁琴静了片刻,迟钝太久的头脑好像从这时候才开始转动,他自己双耳中都能听见生锈摩擦的吱嘎声,“草臣……无话可说。”顿了顿,却又拍拍衣袖跪了下来,行了大礼,“草臣只有一事,恳求殿下。”
顾拾的笑容静住,“何事?”
袁琴慢慢地道:“草臣请殿下准允臣,回乡下去。”
此话一处,众人哗然。须知能在此处议事的都是顾拾赖以起事的心腹,如今大计初定,正是论功行赏的时候,袁琴却突然引退?
“草臣本无功勋,也无宿爵,闲人一个,不堪委任。”袁琴低眉道,“加上草臣曾委身顾真,为其出谋划策……草臣自知有罪,万死难赎,若殿下天恩广大……”
“何必说这么多。”顾拾忽然打断了他,温和地笑起来,“你还怕孤不肯放你走么?孤不是顾真,不会摆鸿门宴。”
袁琴跪地伏首,冰凉的地面渗着湿气,沿着五指血脉溯入心脏。他叩头谢恩,再度站起来时,只觉天地都似在旋转,眩晕中是无止尽的难堪的迷茫。他将五指收拢了刺进掌心,刺得痛了,才让自己稍稍清醒一些。
他知道顾拾一直在冷静地端详着他的表情,他不能让对方看穿。
顾拾忽而笑着拍拍手,“都回去吧,天已大亮了,明日还有大典,各位今日可千万要好生休息一番。”
众人一一告退,便袁琴也离开了,而钟嶙却留了下来。
顾拾正低头琢磨着地上的舆图,不经意抬眼发现钟嶙还在,不由怔了一下。
“殿下。”钟嶙道,“末将发现了柳岑柳将军的行踪。”
“哐啷”一声,是帘后的香炉被打翻,香灰被风一吹便撒到了殿上来。顾拾眉头一动,“是谁?”
阿寄捧着衣衫,低着头,慢慢地走了出来。顾拾见到是她,静了一下,转头对钟嶙道:“你接着说。”
“柳岑如今人在南方,荆州。”钟嶙将舆图上的铜马缓缓移到了荆州位置,顾拾瞳仁骤然一缩:“荆州?!”
“是,荆州,南皮侯起事的荆州,也是如今各路诸侯混战的荆州。”
***
钟嶙走后,顾拾仍保持着原先的坐姿,一手支颐,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把玩着一匹小小铜马。
直到一件长袍落在他身上,温暖将他包裹起来,他才恍然回头,“阿寄。”
阿寄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顾拾想起她方才的慌乱,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知道了柳岑的消息,你很着急么?”
阿寄笑了笑,宽容地摇摇头。她不是着急,她只是……她只是一时有些惊怔住了。
“你同他认识多少年了?”顾拾却追问,“是不是比认识我还要久?”
阿寄想了想,拿过案上的纸笔,将毫尖轻蘸了蘸墨,给他写下自己认识柳岑的缘由。
平陵阮氏和南阳柳氏本系世交,又都世居雒阳在朝中为官,所以两家的孩子都是自小相识。顾拾看着看着,眉头再度皱起,“你是说,你们自襁褓中便相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