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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看这只匣子里的东西,看过之后,就在这里都火化了去,就当这些事儿从来没有过。”十三阿哥虚弱地叹出一句,“以后,谨言慎行,立身正直,姑父信你!”
石咏登时觉得,一颗心被什么击中了,痛得不可开交。此时此刻,他与如英一样,忍不住做了儿女之态,两行清泪顺着面颊就此滚落,竟无可控制。
石咏勉强控制着鼻腔之内的低泣声,垂首打开了那只匣子。见那匣子里都是纸片,他便也捡出来看了,岂知越看越惊,石咏再也无法控制,将整只匣子里的纸片全都倒了出来,飞快地翻着:
若是早先贾雨村偷偷摹写的两封信可以作为石咏的“罪证”,那么这只匣子里,就装的全是他的“黑历史”,与傅云生往来的函件自然占了大多数,其他还有与贾家往来的书信,甚至还有早年间与廉亲王和九贝子在酒楼饮茶的往事,方世英去“百花深处”买参时,威胁石咏,证明两人认得的那些话……
石咏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恐怕他在这个时空里所有做过的不“那么”正大光明的事,那些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小秘密,或是他问心无愧旁人却容易误会的过往……全部都盛在这个匣子里。
原来,压根儿不是什么他处事周全,谨小慎微,从来没被人抓住过小辫子;而是这么久以来,一直有人护着他照顾着他,在为他遮风挡雨。
而这个人此刻正静卧在他面前,就要离他而去了。
石咏再也忍不住了,此刻他已经能感觉到一股热泪在心底奔流着,眼看就要不受控制。
偏生这时候十三阿哥还重复了一句:“不管怎样,茂行……我信你。”
第417章
石咏望着十三阿哥递给他的那只匣子; 一个字都说不出,满眶的泪水止不住地向外涌。
偏生这时候十三阿哥吃力地开口:“茂行; 日后弘晈弘晓尚盼你时时提点……”
“姑父; 小婿尽力而为。”石咏的额头已经低低地垂在十三阿哥榻旁。可是十三阿哥的话犹未完; 继续在他耳边补足:“……有粘杆处和密折制度在; 需要,需要时时防范小人……”
石咏一凛,心知这就是十三阿哥所说的; 日后不能再庇护于他了。十三阿哥一旦驾鹤西去; 原本他执掌的那些力量就会移交到旁人手上,如果这个“旁人”; 恰好是贾雨村这样的小人; 攀咬起来,那么朝中自然人人都不能幸免。
甚至不用等到十三阿哥的权力下移; 如今朝中鼓励密折; 雍正支持官员们以密折的形式就朝中积弊提出建议。然而经过了对年羹尧的大检举; 和对允禩、隆科多及其余党的声讨之后,这种密折制度,几乎已经成了一种相互告密与揭发的工具。臣子们通过密折检举; 从而打击异己; 攻讦政敌。
这种密折,石咏在南书房已经见到了很多。他甚至见到不少名臣也被拖下水,不得不以此为手段,一面保护自己; 一面达到政治目的,他所熟识的几位如李卫、朱轼等人,都未能免俗。
石咏一想到这里,牙一咬,开口对十三阿哥说:“姑父,日后小婿……小婿恐怕会自请辞官,离开京里一阵子。”
十三阿哥一惊,努力睁圆双目,瞪着石咏。他的右手此刻搁置在枕边,正一指伸出,遥遥指向室中的屏风。
早在石咏取过那只匣子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十三阿哥一直冲他做出这个手势。他也早就注意到了那座屏风后面露出一片宝蓝色的缂丝常服衣角,甚至刚才十三阿哥在交代身后事的时候,石咏能够听见那屏风后头压抑着的呼吸声。
这情形在十三阿哥府不止出现过一次,石咏大致能猜出,以雍正皇帝与十三阿哥的情谊,这种时候雍正皇帝必然会陪伴在十三阿哥身边,微服过府探病亦是人之常情。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十三阿哥一直暗暗向石咏比划手势,提醒石咏,说话小心。
与此同时,石咏也另外明白了一点。这匣子里他早先的那些“罪证”,在雍正面前,应该也早就过关了。十三阿哥与雍正两人之间没有什么秘密,这一匣子的字纸,十三阿哥能命他阅后即焚,必定是雍正点了头的。
可是石咏虽然明知自己这样那样的“罪证”与错处,在雍正皇帝面前已经过了关,可是他想说的那番话还是压在心底,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为……为何?”十三阿哥望着石咏,眼中带着忧惧。
石咏想了想,一咬牙,道:“不是人人都像姑父您一样,愿意用一腔诚挚去信任旁人。这是小婿想要辞官离开的原因……”
他说话时,留神屏风后面的动静,果然听那边一阵急促的呼吸。想来应当是动了真怒,怒的大约是石咏竟如此不知好歹,明明已经如此幸运,却得了便宜还卖乖;又气得是他在如此年富力强之时,竟要辞官远遁,凭空浪费一身好才具。
可是石咏这一番话,便是特意说给屏风后面那人听的。
“不风闻告密、不随意揭发,与其说是一种令人钦佩的德行,倒不如说是一条不能逾越的底线。”石咏忍不住再度眼眶发热。这是对历朝历代惨痛教训的总结,虽说历史的进程不过是错误的不断重复,可他总不能看着他所钦佩敬仰和喜爱的这些人们,再一步一步地错下去,互相折磨。
“一旦朝中告密成风,臣子们势必人人自危。不断的告密与相互揭发,终使人与人之间失去基本信任,甚至相互攻击侵害,这必将冲击人们心中的是非观念,最终将毁掉这世间的道德基石。”
十三阿哥听见石咏所说的,皱紧了眉头,思索片刻,忽然舒开眉心,眼里生出光亮,似乎他以前心中的疑惑,此刻都被石咏一句话给开解了;又好像他陡然勾起了遥远的回忆,正是这回忆令他触动,给他方向。
然而并不是人人都像十三阿哥那样能理解石咏的意思,只听屏风后面一声重重的咳嗽,雍正皇帝缓步而出,满脸愠色,瞪着石咏道:“你——”
“皇上——”
还没等石咏行面君的大礼,十三阿哥已经先行一步开口劝阻,“皇上可否容臣弟单独劝他几句?”
这话说得急切,十三阿哥再度大咳,喘息良久,方才宁定。这期间石咏也顾不上行礼,赶紧帮十三阿哥稍稍翻过身体,帮他顺气。而雍正也一时忘了着恼,踏上一步,似乎想要命御医赶紧进来。
“皇上……”
十三阿哥一旦顺过气,立即再度开口,向雍正皇帝祈求。
雍正盯着自己最心疼的这一个弟弟,见他面色泛红,眼中有光,心里一紧,怕这便是回光返照之相。可是十三阿哥一脸的乞求,又让雍正心生不忍,别过脸,狠狠瞪了一眼石咏,似乎命他不准再乱说什么。这位九五之尊随即转过身,背着手,大踏步地走出十三阿哥的卧室。石咏能听见外面的人齐齐道了一声“皇上”,便是刷刷的跪下行礼的声音。
随即有人在他身后带上了门。
十三阿哥的卧榻跟前就此安静下来。石咏帮助十三阿哥重新躺下,并且帮他在背后垫了几个迎枕,好让他仰卧着的时候能舒服些。待石咏的视线再度转回十三阿哥面上,他发现这一位抬眼望着自己,眼中有光,面上是无限期冀,见他目光转过来,十三阿哥便低低地开口问:“茂行,你说的离开一阵,你是想去那个没有皇权的地方,百姓们集体议政、自己领导自己的地方么?”
石咏心头陡然一紧。
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立即想到这话只可能是当年他在广州的时候无意中泄露出来的,他曾与傅云生会面的地方,他与那几件文物闲聊的地方,那间会客室……
果然,他到底还是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落在十三阿哥手里。然而十三阿哥却极有分寸,知道什么是能够让雍正皇帝知道,哪些是绝不能够让雍正知道的。这件事十三阿哥从未向外人提起,甚至没有与石咏谈论过,只在他这生命的最后一刻,才如此急切地向石咏提出。
看着十三阿哥眼里的光芒,石咏能体会到对方的迫切,却一时无法再去解释那已经是另一个时空的事了。眼下他想要去的尚且是一个不毛之地,他只想带着一些志同道合的人们,去白手起家,去创造这样一个世界。
“是——”石咏喉头哽咽,艰难地说出这一个字。
“太好了!”十三阿哥偏过头,望着远处,仿佛陷入遐思。他不再多问,依旧全心全意地相信石咏。而石咏只答了一个字,似乎就已成全了他所有的心愿与全部想象。
良久,十三阿哥又轻轻地偏过头,这回他的眼光恰巧落在了房中博古架上放置着的一对甜白釉对碗上。
“茂行,当年你修那对碗的时候,说得真好,你说福气竟能从那碗里溢出来呢!”十三阿哥忆起往事,喃喃低语。石咏却已经再也摒不住了,强忍着不愿哭泣出声。
“有生之年,能够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这样的地方,不是梦,是真实存在。我确实是有福的——”他轻轻叹出一口气,语气里带着满足。
“这样我们父子兄弟之间,就可以一如当初。父即是父,子便是子,兄亦是兄……”
石咏一下子垂下头,将额头贴在十三阿哥榻旁,实在不欲让十三阿哥见到自己痛哭流涕的样子。
康熙末年惨烈的九龙夺嫡,十三阿哥是一个无辜与不幸的人,几乎是皇父一手毁了他的健康,导致他在病榻上蹉跎痛苦多年。可如今他在弥留之际,却认为自己有福,福气可以满满地溢出来。
他平生所盼的,都是那种寻常人家的父子手足亲情,而不是被皇权所扭曲之后的那副丑陋样子。所以他听说石咏将要去到“那个地方”,立即心生欢喜赞叹,并且衷心期盼自己,来生也能够见识到这种“福气”。
果然只听十三阿哥继续轻声道:“若有来生,希望能是在那里,与大家重聚……”
接着他的声音再度微弱下去,石咏则伏在榻前,早已泣不成声。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石咏听见十三阿哥在自己耳边开口:“茂行,去请皇上进来吧!我有话想要对皇上说。”
石咏赶紧拭了泪,应了一声,赶紧起身出去,推开房门,正见到雍正一张臭脸在屋外。
雍正见到石咏出来,满脸是泪,原本以为十三阿哥有什么不好,吓了一大跳,可是待听见石咏请他进去,雍正一颗心才稍稍放了放,随即狠狠瞪了一眼石咏,心想总算你这小子也还有点儿良心,随即一转身,立即进屋去了。
石咏呆呆地立在屋外,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只觉得他生平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激荡与强烈的情感。他自忖能够平静地接受眼前的现实,可偏生那泪水沿着面颊止不住地往下流淌,根本无法控制。
按说石咏是个来自后世的灵魂,在这个时空里面对旁人多多少少会有些不认同,然而与十三阿哥相交这十几年,十三阿哥却以他的高尚、坚定、友爱与宽容深深折服了石咏,让他无法不从心底生出尊重。
更有甚者,石咏在这个时空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父亲”,在与十三阿哥相识的这么长时间里,他可能不自觉地将对方代入了“父亲”这个角色,不断去学习十三阿哥为人处世的法子,并每每在关键时候,对十三阿哥生出依赖。
早先听说十三阿哥垂危,石咏内心便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如今他更加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