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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世宁先生,您最近在忙什么?”
郎世宁觉得石咏虽然身居高位,但是没有架子,而且一直保持着一颗旺盛的好奇心,在艺术方面则有较高的修养,他便很乐意与石咏交流。
“咏大人,我现在很忙碌,非常忙碌——我在绘制皇帝陛下的行乐图!”
“行乐图?”
行乐图是人物肖像画的一种,画中的人物大多作游玩消遣状,与比较“官方”的朝服像之类有较大差别。
进入五月之后,雍正便再次搬去圆明园。与此同时,包括石咏在内的臣工们,也能感觉到雍正皇帝的情绪终于慢慢地恢复正常。他不再以极度繁重的政务来麻痹或是惩罚自己,随着西北战事的暂时平息,以及江南等地新政的缓慢推进,这一位皇帝陛下心中最大的压力已经慢慢纾解了。
可是与此同时,雍正却似乎隐隐约约地愁绪难遣,不知是为了已逝的贵妃,被迫自裁的昔日爱将年羹尧,还是那些再次与他生出嫌隙的兄弟们。
听说雍正命郎世宁绘制行乐图,石咏忍不住来了兴致,脱口而出,问:“是那种cosplay的行乐图吗?”
话一出口,石咏便意识到失言了。所幸郎世宁也没听懂,问:“科斯泼雷?”
石咏只能硬撑:“前一阵子在南方见过一名英吉利来的画匠,向我提起过这种肖像画,就是画中人物是穿着与现实中完全不同的服饰,甚至有些像是戏剧的演出服,装扮成为另一个身份,被画成行乐图。”
郎世宁听了石咏的解释,激动地点头,说:“是,就是这种!”
他喃喃地道:“原来这种绘画叫做科斯泼雷?皇帝陛下只管这个叫‘变装’呀。”
石咏不禁为自己的口误感到万分后悔,希望郎世宁不认识什么来自英吉利的传教士,免得到时候双方一对质,就发现不对了。
“说实话,我非常享受给贵国皇帝陛下画行乐图的工作。现在的皇帝陛下非常开明,我的画技不再受到束缚,因此很多在上一任皇帝那里,我已经丢弃了的画法,现在也都被我一一捡拾起来了。”
石咏好奇,于是详细地问了问。原来康熙皇帝在时,宫廷画师之间的主流观点并不接纳“透视”画法,中国画中对物的视点不止一个而是几个,视线的角度也是不固定的,因此人们欣赏画作时,无论看向哪里,都仿佛是视角“呼”地一下就挪到了那里,这是中国人所欣赏的“艺术性”与“虚构性”。
所谓行乐图,在红楼之中,惜春画大观园图,乃是引用了匠人在盖园子的时候便绘制出的一张细致图样,照着图样删补着立了稿子,然后再填上人物,大体便是这种画法1。然而熟悉西洋画法的郎世宁却非常不习惯。
但是到了雍正朝,在画法上郎世宁是确确实实被解绑了。他开始通过具体作品向中国的皇帝展示欧洲明暗画法的魅力。同时,在前一阵子营建圆明园的过程中,郎世宁开始尝试了使用欧洲的焦点透视法绘制这座东方名园,并且辅以人物。这些人物并不如以往的肖像画一般是平板板的正面,开始出现侧脸,或是仰头颔首,脸上开始出现阴影……这些技法,都是以前康熙皇帝完全没法儿接受的。
但是雍正这里,这位帝王对郎世宁的画法却非常欣赏,甚至有一回,皇帝本人直接在郎世宁绘制的样稿底下批了一行字:“此样画得好!”
郎世宁自然大感鼓励,除了兢兢业业地完成画工处交给他的工作之外,闲暇之余,也开始教授其余画工西洋透视法,以及油画技法。
而这几日雍正在圆明园,手头上又没有紧急的政事要处理,便生了画“行乐图”的心思。
这时候郎世宁正眼看了看石咏,说:“咏大人,我见你骨骼清奇……”
他一开口,石咏便觉得往下没好话。果然,只听郎世宁说:“你身材与脸型都与皇帝陛下相似,不如你代皇帝陛下做一个麻豆,试一试这些行乐图服饰吧!”
石咏:“这……”
他的内心是一百万分拒绝的,但是禁不住郎世宁开口扣上了一顶“为君分忧”的大帽子,再加上郎世宁又向总管内务府的十六阿哥提了一句,十六阿哥最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亲自在雍正皇帝面前提了这茬儿,说是郎世宁亲自举荐,让石咏为君父服其劳,穿着行乐图所用的服饰,让皇帝过目。
雍正便非常爽快地拒绝了。
石咏被传至圆明园勤政殿外的时候,内心是极为崩溃的。但是当他穿上造办处呈上的“洋装”之时,刹那间似乎时光倒流,他仿佛回到原来的时空——造办处为皇帝“变装”而准备的,正是一件三件套西服,燕尾长外套、马甲、西裤,除了基本服饰以外,还有丝绸围巾、丝绸帕子、金纽扣与袖口,等等极为精致的佩饰,另外配一双高帮的马靴。
若说他与雍正皇帝身材相似,那是不可能的。毕竟皇帝陛下已经年近半百,而石咏还不到而立之年。于是造办处的工匠特别修改了这几件衣服的腰身,使之符合石咏的身材,一面修改还一面说:“大人请放心,这只是最初给皇上看样子的成衣,皇上要穿的另有御用衣物。这一身儿改好了皇上指定是要赐给您的。”
石咏想想有些哭笑不得,感情他真的成了个麻豆了。不过若是这一身真的能够赐给他也很不错,回头见那些外国公使们,这一身衣裳穿上也着实能唬一唬人。他还琢磨着要不要给如英也准备一套像是公使夫人们那样的裙袍,到时候夫妻俩可以一起出门交际……
石咏正在想入非非,旁边李德全的公鸭嗓子响了起来:“石大人,皇上吩咐的,请您将这假发也戴上试一试。”
石咏眨眨眼,对李德全说:“李总管,这怎么好当得起一个请字。”说着他接过了李德全手中金盘里的一顶假发,端详一回。只见这假发是深棕色,甚至有些偏红,整整齐齐地蜷成一个个小卷,颇有西方贵族的风范,也有些像是后来某些法官上庭时需要佩戴的假发。
石咏二话不说,就小心翼翼地托起,往头上戴,可是他压根儿就不会,怎么戴也固定不住。旁边李德全差点儿就笑出声,连忙使了个眼色,立即有小太监上前,替石咏束住原本的发辫,再将假发给他戴上。也不知那假发究竟是用什么材质做的,总之戴上之后丝毫不觉得气闷不适,也不甚重,颇为轻巧,只是从他双肩两侧垂下的假发卷让他一时觉得非常怪异。
他“呼”地一下转身,原本立在石咏背后的李德全等人登时脸色全变了,拼命地屏着笑,有些小太监甚至脸都憋青了。石咏却无所谓地挥挥手,说:“没事儿,你们尽情笑!”
李德全从来没见过石咏这样随和的人,年纪轻轻的二品大员,一点儿架子也不端着。而且雍正说起让他尝试这西洋来的奇装异服,他一点儿异样都没有就接受了。不愧是能与洋人打交道的人,这份胸襟与大度,确实能胜出旁人一头。
李德全还听宫里说起过一个传言,说是有人劝过三阿哥弘时来替皇阿玛试一试这种“洋装”,说是许是能讨皇阿玛欢心,拉近父子之间疏离已久的关系。然而弘时却严辞拒绝了。李德全心想,他不能说三阿哥不大度,毕竟身为储君候选人之一,多少要考虑风险。但是三阿哥的态度毕竟与石咏截然不同——岁数差不上太多的年轻人,怎么气度性情就差这么远呢?
石咏那头,当宫里的小太监捧了一面立式玻璃穿衣镜进来,让他照见镜里的情形,石咏也忍不住发怔——这哪里是石咏?这分明就是艾萨克·石顿爵士!镜中人的衣着相貌实在是像极了西方流传下来那些宫廷肖像中的人物,脖颈间竟然还打了个蝴蝶结。这令他自己也几乎要失笑,但是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中提醒:既然做了麻豆,千万不能笑场!
这时候郎世宁进来,见到石咏这副形象,大喜过望,大步冲上来握住了石咏的双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对他说:“咏大人,你这副样子,真像是我们西方的贵族。”
李德全在一旁淡淡地道:“石大人身上有爵位,他也是我们东方的贵族。”
郎世宁知道失言,赶紧点点头应是,石咏不动声色地看了李德全一眼,谢过这位总管大人替他说话,同时心里纳闷:什么时候竟让这位李德全大人也能帮着他了?
事不宜迟,李德全与郎世宁赶紧带着“变装”的石咏,来到勤政殿前,李德全进去通报,里面很快命宣,石咏便随着郎世宁一道进去了——
此刻雍正正在勤政殿侧殿一间小间里与怡亲王、庄亲王、果郡王、马齐、张廷玉等几个一向亲近的臣子说话。雍正的目光不时瞄着门外,庄亲王十六阿哥亦是如此,而怡亲王十三阿哥、果郡王十七阿哥这几人,是全无察觉,完全没有预料到石咏进来会是怎样一番情形。
于是乎石咏一进来,随着郎世宁一道行礼的时候,屋里立即静了,尤其是石咏自报家门的时候,他可以感觉到目光灼灼,所有的视线都聚焦在他身上。
片刻后,雍正率先朗声大笑出声。
接着是十六阿哥刚刚喝下去的一口茶尽数喷了出来,十七阿哥一个没坐稳,椅子歪倒在十三阿哥身边,十三阿哥笑得险些岔气,马齐一个不小心拈断了自己下巴颏上的两根长须,只有张廷玉与李德全二人还掌着。张廷玉眼里都是愠意,小声责备道:“茂行……”
“好啦,不要怪他!是朕这么吩咐的,朕早先看看咱们的臣子若是扮作西洋装扮会是什么样子,结果这么多臣子里,也就他肯!”雍正显然丝毫不以为忤,反而笑道,“这样的精气神,丝毫不输于那些外国的使臣,郎世宁,你说是不是这样?”
郎世宁在石咏身边已经竖起大拇指,说:“石大人年少英俊,在西方宫廷里,像他这样的人物,绝对是出类拔萃、凤毛麟角的。”
石咏闻言暗暗苦笑,心想都艾萨克·石顿了,能不凤毛麟角吗?
身边郎世宁紧接着下去说:“皇帝陛下,臣请石大人向您掩饰几种西洋人士绘制行乐图时非常流行的姿态!”
而石咏则绝没想到还有这一出,他原本只以为是穿上行头就完了,结果还真的要科斯泼雷。但是在这一刻,他没有半点儿退路,只好肃然立着,同时听凭郎世宁摆布,配合郎世宁摆出各种架势。座上十六阿哥一直笑个不停,几次三番试图逗石咏笑出来,石咏只能使劲儿屏住笑容,有时忍不住往十六阿哥那里偷瞄一眼,瞪他一记。
郎世宁让石咏摆的架势主要是室内的姿势,第一个架势正是让石咏在绘制油画。郎世宁一转身便命小太监们将油画的画架搬进来。石咏心想:竟然还有道具……
这一副场景便是画中人物手中持着调色板,另一手执笔正要作画,却仿佛听见观者的招呼而转过身来,面朝观者。
“大皇帝陛下,绘画在西方是宫廷里非常流行的一种艺术活动。因此这个场景可以体现皇帝陛下卓越的艺术品位。”
雍正饶有兴致地看着,点了点头,让郎世宁介绍下一个场景。
下一个场景却是乐器的,郎世宁从殿外提了一只小提琴进来,连琴弓一起交给石咏,石咏自然而然地将小提琴亲身枕在颈间,提弓欲拉。只听旁边郎世宁笑道:“石大人原来天纵奇才,知道小提琴的演奏方法——”
在座几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