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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越是想睡,石喻越是睡不着,脑海里飞快地转着,却是那道“朋党”题。不知为何,他想起了自家,想起了父亲石宏武,想起了年羹尧与孟逢时,想起了他们曾经那样不择手段地拉拢旁人,结为党羽,并且不择手段地打击政敌,排挤异己,到最后聚拢在这些人身边的,便只有趋炎附势的阿谀之辈、或是有着共同利益的同谋者……石喻突然一翻身坐起来,也不点蜡,就这么在幽暗中坐着,脑海中隐隐约约有个观点越来越鲜明——
欧阳修的“君子朋党论”,当真给天下带来好处了吗?
朋党之兴,固然始于欧阳修这样的君子,可是到底不胜于小人。多少小人借“君子”之名党同伐异,危害社稷生民,不灭不休。纵观北宋一代,朋党兴盛于熙宁、元丰,并于元祐、绍圣年出现大范围的党争,最终导致徽、钦之祸。这为“朋党”罩上一层遮羞布的“君子之朋”论,是否难辞其咎?
想到这里,石喻再也躺不住了,索性坐起来,摸到火刀火石,‘嗒嗒’地点亮了蜡烛,再度研了些墨,开始奋笔疾书。
早在石喻打火点蜡烛的时候,监临与主考就已经被惊动了。深夜里的贡院,四下里安静,偶尔能听见有人咳嗽、翻身。而石喻这一间号舍里,却点起灯火,在暗夜里远看去如一拢幽光,并伴着笔尖落在纸面上极轻微的沙沙声,登时将监临们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有几人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来到石喻所在的号舍跟前,然而石喻却浑然不觉,笔下飞快,想要将脑海里不断涌现的观点赶紧记下来。直到他将所有的论点与论据都想好,当即着手,准备将他的立论写下来。只见石喻凝神沉思一阵,突然提笔,在纸上写下:“圣人云,君子不党。”这一行。
就在此刻,石喻突然听见难抑激动的轻轻咳嗽声。他猛地一抬头,见到此前进龙门时见过的会试主考,正睁圆了眼盯着铺在石喻面前的手稿。两人视线一对上,主考难免有些尴尬,掉脸就走,慌乱之下,顺带踩到了监临的脚。监临吃痛,想叫又没好意思叫出声,回头瞪了石喻一眼,跟着主考匆匆走掉了。
石喻:……
尽管有此一场小小的风波,石喻还是拿定了主意要做这个立论。他花了整整三日将所有的文章做完,等到一一誊清并检查一遍错字与避讳之处,确认无误之后,才交了卷,准备出考场。
到这一刻,石喻才想起,在过去的整整三日之间,他几乎没什么机会惦记大哥石咏。可是到了要出场的时候,石喻才想起,不晓得大哥忙完了他的差事没有,有没有功夫来接他——
若是石咏能来相见,石喻非常想告诉兄长,好些路他已经能一个人走了,好些困难他也有能力独自面对,可是他还是希望能与大哥一道分享,完成一件事时候那小小的一点点成就与喜悦。
石喻踏出贡院的龙门,茫然地望着候在贡院外乌泱泱的人群。他闷在号舍里三天,早已习惯号舍内幽暗的光线。此刻贡院外阳光灿烂,石喻眯着眼,寻找大哥石咏的身影。
“在这里,在这里!”
人群中忽然想起一个熟悉的声音,石喻循声望去,见是李寿,忍不住心里又是一沉,心想大哥毕竟还是没功夫来看他。
可仔细一看,却见李寿是在向另外一个方向招呼。石喻循着他的方向看去,只见石咏穿着常服紧赶慢赶地奔过来,径直来到贡院跟前,来到石喻面前,伸手拍拍石喻的肩膀,爽朗笑道:“喻哥儿,等急了没?大哥总算是赶上了!”
石喻觉得此刻的阳光太刺眼,令他低下头揉了揉眼。石咏却在他面前背对他蹲下,道:“来,喻哥儿,大哥背你一程。”
石喻却已经不是昔年那个从考场中出来,会虚弱到没法儿走路,需要大哥背负的少年了。可是他依旧依恋石咏那个宽阔而坚强的脊背,再加上在贡院中耗了三日两夜,的确耗尽了他绝大部分精力,此刻便没与石咏客气,伸胳膊勾住了石咏的脖子,石咏将弟弟稳稳地背起来,李寿在他们兄弟两人面前分开人群,径直往石家停在远处的车驾那里过去。
石喻由石咏背着,来到石家车驾那里。石咏将石喻背上车,一挥手抹去额头上的汗,道:“可见真是大人了,再过两年,大哥就真背不动了。”
石喻赶紧从石咏背上爬下来,道:“大哥受累了!”
石咏笑道:“这有什么?你在考场上闷这么三天,你才真的受累了。怎么样,还记得大哥以前跟你说的么,考试后要注意什么?”
石喻登时笑了起来,点头道:“不要对答案!”
其实到了会试,不再考简单的八股,已经没有什么对答案的必要了,个人有个人的立论。但是石喻刚才从贡院出来,一路上还是听人谈论,尤其是那道“朋党”题,人人都在讨论如何辨析这“君子之朋”与“小人之朋”。
石喻心想,他好像还真的另辟蹊径,走了一条旁人都不走的路啊。
但是石咏一向教导过石喻,考完一场就不要再回想,应当尽可能地放松心神,准备下一场。这时候石喻说起“不要对答案”这五字真言,登时将史论这一场都抛在脑后。
他舒舒服服地坐在大车里,转脸看向石咏,只见石咏与几日之前见过的无甚分别,只是下巴上胡茬浓重,似是好几天没能好好梳洗了。石喻便问:“大哥,你之前的差事,是不是总算忙完了?”
石咏笑着点头:“是忙完了,不过,不瞒你说,大哥可不是去忙了一件差事,大哥其实也才通过了一场考试!”
石喻睁大眼:“考试?……大哥难道前几日一直都在准备?”
石咏继续笑道:“何止前几日,为了这场考试,大哥在几年前就已经开始准备了。”
在赶来贡院之前,石咏刚刚随京中百官一起,将年羹尧年大将军父子送出京。
在年羹尧出京返回西北之前,石咏已经在上书房读到了雍正给年羹尧的一份谕旨,乃是张廷玉所拟,雍正看后,稍改了几字,命给年羹尧发下去。石咏的“行走”职责未变,因此也看到了这份谕旨,见其中写道:“凡人臣图功易,成功难;成功易,守功难;守功易,终功难。若倚功造过,必致反恩为仇,此从来人情常有者。1”
石咏便知雍正对年羹尧的态度已经转变,已经由一味“君臣知遇”,渐渐转为晓谕告诫,警告年羹尧要慎重自持,不要挟功自恃,否则会“终功难”,难以作为一名功臣而终其一生。
只是雍正目前尚且只是告诫,在外人看来,年羹尧依旧位极人臣,享受着世人难以想象的荣耀。
石咏知道,他石家的这一出“私匿前朝珍物”的案件,恐怕也是雍正转变态度的原因之一。为了这一刻,他隐忍许久,一再退让,显得毫无还手之力,为的就是要麻痹对方,让对方误以为自己当真如那“石呆子”一样,只晓得一味护着家传珍宝。
只有让年羹尧亲自将给石家安上的这个罪名向皇帝和盘托出,才能让雍正看清年羹尧的本性,是多么骄横跋扈,不知收敛。而且石咏是不怕雍正知道这扇子的事——因为早在他发现扇上的秘密之时,就已经将这个秘密通过十三阿哥,告知雍正与当时还在的康熙皇帝了。
石家的二十柄旧扇子,据说指向严嵩父子一部分财富,这部分财富在严嵩被徐阶斗倒之后便被隐匿,不见天日。但石咏以为,这部分财富怕是严嵩父子搜刮的民脂民膏,既然取之于民便应用之于民,不是他一家一户应当拥有并独占的。若是能将这部分宝藏取出,用于民生、河工、海堤、筑路、赈济,或是简简单单能够蠲免一部分百姓的钱粮赋税,也都是用在刀刃上。
当然石咏深心里也明白,他这么做,同时也是给自己这个“身怀异宝”的“三岁小儿”再多套上一个保护的光环而已。年羹尧与贾雨村丝毫不知上位者早已知道了扇子的真相,只一味要仗势强夺,与石咏这个扇子所有者的“高风亮节”相比,自是大大落了下乘。
作者有话要说: 1引自《清史稿·年羹尧传》
第385章
康熙五十九年; 石咏悄悄向汤金扬拜师,向这位“汤裱褙”师傅学习扇面的装裱和修复技术。
石咏一向擅长硬彩; 不擅长“软彩”或是“软片”; 但是他家祖传这二十柄旧扇子的修复与装裱; 不能假手于人; 必须石咏自己亲力亲为。因此石咏便私下里拜了汤金扬做师父,从书画装裱中最基础的学起,鼓起勇气; 进入这个自己向来不擅长的领域。
在那段时间里; 石家人只道是石咏突然对书画大感兴趣,经常请汤金扬上门; 推介坊间能搜罗到的优质书画; 甚至有石咏看中的汤金扬就在石家现场装裱,可谁知道他那是在传授技艺呢?
石咏的长处在于; 动手能力强; 悟性好; 况且他虽然没有吃过猪肉,好歹看过猪跑,以前在研究院的时候; 他多少看过其他科室的同仁修复古代书画; 再加上他本人是个书法爱好者,对于各种纸张绢绫的质地多有了解,所以旁人上手需要花很多功夫,石咏上手就会快些。而汤金扬也难免感叹; 说是石大人“一通百通”,三下五除二,就将他那一点儿微末的装裱技艺都学了去了。
石咏花了几个月的时间,从汤金扬处“出师”,出师的标准便是将一把汤金扬搜藏很多年的古扇扇面从扇骨上取下来,修复表面的破损与残缺之后,再安回到扇骨上去,安回去之后还要保持一模一样,不破坏古扇原本的风韵。
石咏完成这样一把古扇的修复,得了汤金扬的首肯,便有了百分百的自信,接着便慢慢一柄一柄地修复他家祖传的二十把旧扇子。
对于折扇扇面的装裱与修复,是书画装裱中难度较高的一种。主要原因在于折扇扇纸的质地非常厚实,往往是由多层薄宣粘合而成的,并且扇面上有折痕,装裱本就够难的,要拆下来修复更是难上加难。
而石咏想要做的,绝不止是将扇面简单地从扇骨上拆下来。他想保存那些完美的扇面,除此之外,需要将扇骨上那些细如蚊蚋的小字全部临摹之后,再将扇面装回去,使扇子恢复原貌。
但是等他拆下一面扇面之后,发现这些扇面真迹表面毁损已经过于严重,没法儿再安回去,为日后保存计,最好还是将修复的扇面装裱成册,既可供欣赏,又不致进一步毁损。
于是石咏最终制定的修复方案是,将扇面取下,单独装裱,同时再将扇骨上的小字全部临摹抄录,之后将另外临摹的“仿品”扇面安在扇骨上——终得两全其美。只是这种做法太过耗费辰光,石咏足足花了两年时间,在雍正登基之后,才将所有的扇子修缮完毕,并将扇骨上的文字全部抄录下来,一气儿都交给了十三阿哥。
原来,那扇骨上的文字,记录了严嵩父子抄家时查抄出的那一部分最为值钱与名贵的古董珍宝。这部分珍宝并不见于《天水冰山录》中,因此严家父子曾经积攒的大量财富,与钱宁、江彬等人抄家的结果相比,便显得小巫见大巫。
那二十柄扇子的扇骨上,除了记载了这部分珍宝的清单外,还指向了珍宝的藏匿地点。石咏当初将这些文字全部誊录出来的时候,也吃惊不小,因为这些珍宝的一部分被封进了明嘉靖帝的帝陵永陵之中。
原来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