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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便一本正经地向石咏等人介绍:“这是表弟薛蟠,是金陵薛家的大公子,如今刚刚举家上京,正在内务府挂职。”
这薛蟠听了,便哈哈一声笑,说:“瞧琏二哥说的,挂的是什么职,不过就是个名儿罢了!”
众人听了,就一起笑了起来,席间的气氛倒是比他没来之前活络了不少。贾琏吩咐了开席,各色菜式流水价地送了上来,众人谈谈说说,极为热闹。
石咏则冷眼望着薛蟠。
若是这薛蟠刚上京未久,那他不久之前才刚纵奴行凶,打死了人。如今官司也未必已经了结,薛蟠却照样没心没肺地在赴席吃酒。
可能“真”纨绔便是这样,根本就意识不到自己犯了什么事儿。
只听席间一名清客开口问薛蟠:“薛大爷,前阵子听说您是送妹进京候选。听说这选秀的旨意很快就要下了,令妹……可曾听到什么好消息不成?”
薛蟠一摇手:“唉!我妹妹这还没到年龄,不过早些送她进京,好见见世面罢了!”
说到这里,薛蟠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
薛家与贾、史、王三家一样,是内务府包衣,如今贾家抬了旗,贾家的姑娘参加三年一次的大选即可。其余三家,适龄的女孩儿都是参加内务府一年一次的小选。薛家上京,也是想在姑娘适龄之前,先托了门路寻关系,到时求个“落选”或是“免选”,否则自家娇养出来的姑娘,入宫去做宫女执役,家里是万万舍不得的。
旁人不晓得,但在座姓贾的都是亲戚,除了宝玉懵懵懂懂,旁人哪有不晓得的道理?当下贾琏便岔开话题,他见石咏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一旁,刻意拉着他说些金石字画的轶事,不愿冷落了石咏。
两人正聊着,薛蟠突然在旁边大声插嘴:“说到字画,我才想起来。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画儿,画的着实好。如今只记得是‘庚黄’画的,真真是好的不得了。”
听了薛蟠说话,旁人都真真是汗颜:与座的虽然大多是成年人,可毕竟还有宝玉这样年纪不大的,而且就连薛蟠自己,其实也只能算是个嘴上没毛的少年。
宝玉却没顾上薛蟠说的画到底是什么画,只自顾自沉吟这“庚黄”到底是什么人。
他忽然想起什么,一抬头,正好对面坐着石咏,只见石咏正低着头伸手捏着眉心,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宝玉便知石咏也解了这“庚黄”之谜了。
第31章
宝玉一旦想明白,抬头见石咏也明白了,登时冲石咏一笑,掉脸冲薛蟠说:“古今字画也都见过些,只不知哪里有个‘庚黄’,一时想不起来。”
薛蟠大喇喇地坐着,挺着腰板儿说:“反正就是‘庚黄’,画的那人物儿,那小腰……啧啧啧,好极!”
宝玉就冲石咏一努嘴,说:“石大哥哥既然是金石字画的行家,想必该是听说过的。”
石咏就算是再老实,也知道这是个当众落人薛蟠面子的事儿,他们表兄弟之间无所谓,自己一个外人可就……当下他只摇摇头,说:“在下孤陋寡闻,这个‘庚黄’……却是没怎么听说。”
宝玉听了嘻嘻一笑,命人取笔过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举给薛蟠看:“别是这两个字吧?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1
众人一看,只见宝玉手里写的是“唐寅”两个字,一时都笑道:“想必就是这唐寅了!”
薛蟠却觉得有点儿没意思,讪笑道:“许是一时眼花,看差了。”
宝玉此前见石咏避而不谈,不去得罪薛蟠,大约觉得他有点儿虚伪,当下又追问:“石大哥哥,小弟都能想到的,你既是熟知古董文玩,不该不知道这唐寅唐伯虎吧!”
石咏坐在席上,只一本正经地说:“薛大爷刚才说了是‘庚黄’,宝二爷也问的是‘庚黄’,我确实是没听说过‘庚黄’,所以答了不知道‘庚黄’……”
他一板一眼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话音未落,雅间里已经笑成一片,唱曲的姑娘手里的琵琶也停了,离官刚给贾琏斟了一杯酒,手里的酒壶险些合在自己身上。
贾琏笑着拍拍石咏的肩,说:“我这石兄弟啊,人特别老实。所以他有个外号,叫做‘石呆子’!你们说说,这外号和谁的特别配?”
“自然是薛大爷!”
旁人一起笑,却也无人敢将薛蟠那“薛大傻子”或是“呆霸王”的外号直接说出口。
薛蟠见旁人拿他取笑,倒也不恼,举杯冲石咏一扬,说:“石兄弟……”
他明明看着比石咏还要小一点儿,却跟着贾琏称呼石咏“兄弟”。
“难得你我有缘,今日一会,你要是不嫌弃,就喝了这一杯,咱们算是交了这个朋友!”话才说罢,薛蟠“咕咚”一扬脖,将手里的酒盅一饮而尽。
石咏没法子,只得也将手里的酒干了。对面薛蟠登时露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石咏对这薛蟠的第一印象其实不算坏,薛蟠就算是“纨绔”,至少也是个颇为直爽豪气的纨绔。可是只是一想到冯渊英莲那档子事儿,石咏就提醒自己,薛蟠同时也是个骄奢强横,没有任何法制观念的纨绔。
一时酒席散了,石咏别过贾琏等人,见时间还早,索性悠哉悠哉地从前门出来,一路用走的,往椿树胡同溜达过去。
刚到琉璃厂,忽听有人高声说:“去,把他给我带过来!”正是薛蟠的声音。
石咏一扭头,只见薛蟠喝得脸红红的,满脸酒意,脖子后面的领口里正插着一把扇子,正伸手指着自己。
石咏头一个反应该是脚底抹油,赶紧逃跑,没曾想被薛蟠身边的小厮拦住,恭恭敬敬地“请”到薛蟠面前,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向石咏解释:“石大爷莫要误会,我们爷是真喝多了些,真没别的意思。”
看着薛蟠这样一副醉醺醺的模样,石咏心里难免想:不能喝,就不要喝这么多么!
“来……石兄弟,你来替爷鉴赏下,这‘庚黄’的画……”
薛蟠打了一个酒嗝,伸手一撩一家古画字帖铺子门口的竹帘撩开,“不是‘庚黄’,这……‘糖银’还是‘果银’的画儿,到底是不是真的,值多少钱!”
难为他,醉醺醺的,竟然还记着早先酒席上的事儿。可见这个薛大傻子不学无术,记性,倒也还可以。
石咏便被薛家的长随拥进了店。
店主人一见石咏是个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一下子放了心,那笑容就都堆在脸上,引着石咏往店内一张楠木大方桌上过去。那儿摊着一张“好画儿”。
“这是唐寅唐伯虎的真迹!”店主人恭恭敬敬地请石咏过去看,一心想着,以石咏这点儿年纪,待看清了画里的内容,怕是要面红耳赤、心猿意马一番,恐怕也没什么心思去细看这画的真假吧。再者,对方这点儿年纪,就算是看,怕也看不出这画里的玄机。
岂料石咏俯身,见方桌上搁着一柄水晶磨的“放大镜”2,就先取过来,拿在手里,先看纸色,再看题款名章,之后便转脸去看画中内容。只见他一面看一面点头,低声说:“工笔重彩,铁线描劲细流畅,用色浓艳靡丽,艳而不俗。的确是唐寅的风格。”
他手里举着放大镜,竟是仔仔细细将画中人物一一看过,脸上没有半点异样。
店主人则站在石咏身边,担忧地抖抖胡子,觉得这年轻人行家架势摆得太足,莫非这画儿……这画儿落到他眼中,真的只有“线条”和“用色”不成?
石咏一时看过,放下了放大镜,直起身,暗自沉吟。
旁边薛蟠喷着酒气问:“怎样?”
石咏没有马上作答,而是凝神望着画面发呆,心中在想:唐寅的画在明代,甚至画家本人在世的时候就伪作极多,市面上十幅里,恐怕有九幅是假的。只不过他对古书画鉴别其实只是一知半解,只能摆个架子出来唬唬人,眼下没有其它的辅助手段和工具,他其实并不能判断这到底是不是真迹。
他沉吟半晌,忽然觉得画幅上名章处有点儿怪异,赶紧又伸手取了放大镜,打算再看清楚一些。这一动作,立时将店老板唬了一跳,伸手一捂名章,就将这画朝起卷,同时大声地说:“薛大爷,您不是说了,要是有这唐寅的画儿,多给您寻几幅吗?小店刚巧又新到了几幅唐伯虎和仇英的画儿,画的都是人物,人物……”
刚才那幅画里,显见的是有点儿小猫腻儿了。
薛蟠一点头:“像刚才那样的,有多少拿多少出来,让我石兄弟一一都鉴别鉴别……”
店主望着石咏,那脸上的神情,立时有点儿发苦。他有种预感,剩下的那些画儿,这能通过石咏这对“火眼金睛”检视的,恐怕并不多。
这时恰好外头的热闹给这店老板解了围。
“大买卖,大买卖!”
“山西会馆的赵老爷买到了一只周鼎,一只周鼎啊!”
石咏闻言一震:周鼎?
这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
他当即转身想要出了这古画字帖铺子,没想到薛蟠比他还喜欢热闹,当即伸手一拍石咏的肩膀,带着三分醉意说:“走,看看去!”
店老板见走了这两尊神,悄悄舒了一口气,心想:人不可貌相,以后再遇上这年轻人,仿作绝不能这么轻轻易易地就拿出来了。
石咏则与薛蟠一道,走进山西会馆看热闹。
这“赵老爷”是山西的一名行商,父子两个来京城跑一笔生意,暂住在山西会馆里。老爷子赵德裕酷爱金石,尤其钟情三代及至秦汉时的钟、鼎、鬲、盘、彝、尊之类器物。其子赵龄石也是个精明能干的商人。
如今赵老爷子买下的“周鼎”被放置在山西会馆一进院子的正中,供人参观欣赏。其余进来看热闹的,大多看一眼宝鼎之后,便进去向赵老爷子道贺,恭喜他竟然能买到这样一件宝物。
石咏却与旁人不同,只管一个人在那只“周鼎”面前蹲下,盯着这只三足鼎,皱着眉头,仔细打量。
忽然一个沉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看什么看!”
第32章
放置在山西会馆正院中的是一只三足镬鼎,两尺来高,圆底深腹,鼎足与鼎身上饰有夔龙、夔凤、蟠螭、兽面纹,鼎身上铸有铭文。
整个鼎呈青绿色,上有古青铜器特有的翡翠朱砂瘢。鼎器造型古朴雄浑。石咏只匆匆扫了几眼,就已经能断定,这是一件“老”物件儿。可这鼎究竟有多“老”,才是决定古鼎价格的关键。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有个声音不客气地向他招呼:“看什么看?”
石咏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吓了一大跳之后,腿脚一软,坐倒在地面上。
这是什么时候起的?他连碰都没碰过的古物件都能向他开口了?
“你看够了没有?”
又是一声。
石咏赶紧双手一撑,坐起来,伸手掸掸身上的灰,回头看看没人注意着他,才小声小声地开口:“你……是这鼎吗?”
“不是我还能是谁?”
这鼎的声音虽然闷闷的,可语速很快,像是一个很不耐烦的性子。
“你是什么时候铸的鼎?”
石咏小声问。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用帕子垫着,在鼎身上稍许擦了擦,然后低头看了看帕子上沾着的少许铜锈。
“宋……宋的!”
这铜鼎竟然一改语气,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石咏越发好奇,当即小声问:“赵宋、刘宋、还是周天子封的……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