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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宁一边朝周嘉行求情,一边往里走。
只有二十步远了。
十五步。
十步。
还是没感觉。
九宁悄悄觑一眼身后的周嘉行,趁他不注意,忽然加快脚步,埋着头飞跑,“吧嗒吧嗒”,一口气跑到场院最中间。
执鞭人忙退后两步,躬身朝她行礼。
趴在条凳上的护卫们也忙滚下地,动作太大,牵动背上的伤口,一片吸气声。
几人强忍着没嚷疼,胡乱行了个礼。
九宁扫一眼护卫们额角密密麻麻的汗珠,眯了眯眼睛。
都离得这么近了,护卫们疼得脸色煞白、满头的汗,她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这是为什么?
她飞快思考,回头看向周嘉行,脑海里闪过一个大胆的猜测。
以为她真心想为护卫们求情,周嘉行摇摇头,“十鞭就是十鞭,无规矩不成方圆。”
他既然奉命教导九宁的骑射,就不容许箭道这里出一点差错。
九宁喔一声,漫不经心。
朝中宦官弄权,地方上藩镇割据,军阀互相混战,今天你反我,明天我反他,这样的乱象已经持续了几十年。这就导致将帅跋扈、士兵骄横,各地军伍管理混乱,连长安禁军内部也乌烟瘴气。
老兵条子不听指挥,偷奸耍滑,没人敢管,脾气暴烈如周都督都不敢下手清理军中混日子的老兵,只能尽量压制。
周嘉行偏不信这个邪,他后来被人称为铁血皇帝,就是因为他敢下手大刀阔斧地整顿军伍、整肃军纪。
定下军规,反对者,杀!不服者,杀!违抗者,杀!
他下手狠辣,连杀了九十多个闹事的老油条,确立军规的权威,彻底扭转军中骄横怠惰的不良风气。
周嘉行治军严明,眼里揉不了沙子,显然是个非常看重规矩的人。
九宁知道他绝不会因为自己几句求情的话就破例。
她只是想求证一下自己的猜测是不是真的。
反正只是动动嘴皮子,收揽人心的是她,得罪人的是周嘉行。
见身份高贵的小娘子认真为他们这些混口饭吃的下人求情,护卫们又是感动又是自责又是羞愧,恨不能以头抢地。
其中一人虎目含泪,抱拳道:“九娘,属下们疏忽大意,害您受惊,有负都督的嘱托,就让我们领罚吧!”
九娘眨眨眼睛,眼睫扑闪扑闪,同情地瞥一眼因为她的关心而神情激动的护卫们。
“苏家哥哥,真的非要罚他们吗?”
周嘉行面无表情,抬手示意执鞭人继续。
九娘悄悄翻了个白眼,几步跑到周嘉行背后,遮住眼睛。
似乎不忍看护卫们挨打。
护卫们感动得无以复加,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呜呜呜,娘子真是善良!
护卫们趴回长凳上,双手紧紧握拳,不管鞭子抽得多疼,始终咬紧牙关不吭声。娘子娇弱,绝不能吓着她,不然她肯定会内疚的。
没人说话,长鞭划破空气,落在护卫们的背上,发出一串尖利响声。
听着就很疼。
但九宁浑身上下通体舒畅,没有一点不适。
她抬起头,从指头缝间偷看监刑的周嘉行。
难道就因为下令责罚护卫的是他,所以系统就不惩罚她了?
周嘉行可以想打谁就打谁,高绛仙可以想害谁就害谁,就只有她九宁不行?
真偏心!
九宁心中暗恨。
这时,周嘉行转过身,抬手,“九娘,请回吧。”
九宁回过神,乖巧地答应一声。
抬脚要走,忽然想起一事:“苏家哥哥,你刚才进去抓蛇,没有被咬到吧?检查过了吗?”
周嘉行已经转身看向其他地方了,听见她问,没有回头。
九宁站着不动,盯着他的后脑勺,等他回答。
片刻后,周嘉行淡淡道:“没有。”
仍然是后脑勺对着她。
九宁丝毫不在意周嘉行的疏远,含笑细细打量他。
宽肩长腿,浓密卷发,线条分明的侧脸,举手投足间与生俱来、自然而然的贵气……
总之,从头发丝到脚底跟,都是那么的顺眼。
他可是超脱于惩罚机制之外的大漏洞呀!
在发现这一点后,九宁忽然觉得周嘉行比以前更俊朗了。
她喜滋滋回房,还不忘让冯姑找出一瓶止疼的药丸给挨打的护卫们送去,而且必须当着周嘉行的面送。
“九娘,他们偷懒害你受惊,你还这么关心他们……”
冯姑有些不乐意,不过她现在对九宁唯命是从,领命而去。
因为族学里的学生偷偷在箭道藏蛇的事,伺候九宁的下人生怕蓬莱阁里也有那东西,屋宇院落仔仔细细检查了好几遍,所有箱笼高柜全打开,一个犄角旮旯都不放过。
最后再在长廊外撒一圈驱蛇的药粉,才敢拥着九宁回屋。
下午周嘉暄过来教九宁琵琶。
侧院栽了一株古藤,枝干盘旋虬曲,绕着花农搭设的架子生长,张开的树冠盖满整座庭院,罩下一片浓阴。
花开的时候,数不清的雪白花串垂挂下来,如银河落地,雪浪翻涌,是刺史府一道盛景。
如今不是开花的时节,密密麻麻的枝叶一层挤着一层,遮天蔽日,抬头往上看,根本看不见碧空,只能从氤氲在叶片间的莹莹绿光感觉到炽烈的日光。
婢女用金陵那边传来的缠枝花罗在树下搭设帐篷,花罗色泽鲜亮,质地轻薄,远望如烟,坐在里面纳凉,既不用担心视线阻隔没法欣赏庭院里盛开的蜀葵、海棠、菊花,也不会太闷热。
地上铺绒毯,卧榻坐具齐备。
九宁怀抱一面黑漆嵌螺钿四鸾衔绶纹琵琶,盘腿坐在簟席上,摆好姿势,手指拨弄琴弦。
国手声名远扬,越有本事的人越有资格脾气古怪,他不许周嘉暄用拨片,九宁这个徒孙自然也不用。
九宁弹了一会儿,笑盈盈问身边跪坐着给自己打扇的侍女:“我弹得好听吗?”
“好听!好听!像阿郎院子里养的鸟叫起来的声音一样,可好听了!”
侍女们点头如捣蒜。
怕她不信,干脆丢开长柄扇,齐齐拍手。
九宁很满意,扭头看周嘉暄。
因是在家中,周嘉暄没戴头巾,玉冠束发,穿一件荔枝红宽袖圆领袍,坐在一旁看小几上摊开的一卷书卷。
他从小师从名士,不管什么时候都保持世家子弟高雅的做派,这会儿虽然只有兄妹独对,也没有像九宁那样随便盘腿坐还时不时歪一下、躺一会儿,一直都是跪坐的姿势,低头翻看书卷。
“阿兄,我今天进步了吗?”九宁问他。
回想刚才那一阵堪比伐树的噪音,周嘉暄嘴角微微翘起,本来不想抬头的,但能感觉到九宁一直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看,只能抬起头。
“比昨天好。”
他含笑说。
九宁抬起下巴,凑到案前,摊开肉嘟嘟的掌心给他看,“阿兄你看,我都练出茧子了!”
得意洋洋,只差没在脸上写“快夸我,快夸我”。
周嘉暄轻笑,低头握住她的手,摩挲她指腹间的薄茧。
她的手掌有点肉呼呼的,手指却根根纤长,很适合练乐器,可惜她没有这方面的天分。
其实她也不需要天分,只要样样都会一点就行了,又不是需要以此为生的乐伎。
让她学这些,主要是为了帮她融入世家闺秀的圈子,有国手徒弟这个名声,那帮喜欢出风头的小娘子怎么着也不会冷落她。
可惜好像没什么效果。
“今天你去族学了?”周嘉暄对着九宁的手掌心轻轻拍了几下,带着责怪的意味,“以后再有这种事,阿兄帮你料理。”
九宁抽回手,笑着翻周嘉暄的书卷,看他在读什么:“也不能事事都麻烦阿兄呀。”
几年之后江州生乱,三哥也保护不了她。
哗啦啦,卷帛被她弄乱了。
周嘉暄按住她捣乱的小手,“别打岔,今天你受委屈了,我不会罚你。下一次不要这么冒失,毕竟是族学,传出去不好听。你想出气,有的是法子。”
九宁抬起头,双眉微蹙,“下一次我也会这么做,阿兄,十哥和十一哥还敢暗算我的话,我就提起鞭子抽他们一顿。我要是退让再退让,他们不会念我的好,只会得寸进尺。这一次是没毒的蛇,谁知道他们下次会拿什么来吓唬我!”
哼一声,接着道:“阿翁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双倍奉还。我听阿翁的。”
当然,如果和对方实力悬殊太大,九宁还是会识时务地认怂。
这种情况下她就在心里偷偷骂对方,盼着对方赶紧倒霉。
周嘉暄皱眉。
观音奴这样的脾气,是不是太烈性了?
小娘子还是要温婉些才好,毕竟世人更偏爱谈吐优雅、贞静柔顺的女子。
尤其像观音奴这样姿容出众的美人胚子,更得注重德行,稍微有点出格,就会招来别人的贬损谩骂。
以前观音奴可没有这么重的戾气。
难道真如传言所说,阿翁把观音奴带歪了?
周嘉暄看着眼前已经换回贵女装束,满头珠翠、衣饰华贵、用天真的语气说着要“双倍奉还”的妹妹,忽然犯起愁来。
……
冯姑办事麻利,亲自把药丸送到护卫们手中。
送走冯姑后,护卫们围成一圈,望着被珍而重之摆放在条桌最中央的豆青瓷瓶,眼圈发红。
九娘对他们这么好,他们却玩忽职守,害九娘受惊……
只要一想到九娘为他们向苏晏求情时诚挚的目光,护卫们就羞愧得双颊发烫。
感慨了一番后,护卫倒出药丸,分着吃了。
护卫长恩留出三枚放回瓷瓶里,“我给苏郎君送去。”
其他人一边唉哟叫唤,一边笑:“差点忘了,你去吧。”
今天众人都当众挨了打,可没有人抱怨,这是他们应得的责罚。
不过他们对由年轻的苏郎君来监刑有点意见: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刚进都督府几个月就骑到他们头上,凭什么?!
但在目睹苏郎君主动给自己三鞭后,众人心里的怨气很快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佩服和欣赏。
苏郎君以身作则,赏罚分明,难怪都督会予以重任。
长恩找到周嘉行的值房前,直接推门进去:“苏郎君,九娘送来的养伤药丸,我给你拿来了。”
屋里静了片刻,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劳烦你了。”周嘉行迎了出来,接过瓷瓶。
长恩让他放好,叮嘱道:“这可是九娘送来的药丸,外边卖的没这个好,别处想买都买不着,你记得吃了。”
周嘉行淡淡扫一眼掌心里的瓷瓶,和他敷衍了几句,目送他转身出去。
等长恩走远,角落里走出一个半大少年,他刚才藏在箱柜后面,长恩没看见他。
“郞主,属下查过了,除了正院,其他院子知情的人也都陆陆续续被打发走了,照顾九娘的冯姑就是后来进府的。”
周嘉行扣紧瓷瓶,“继续查,府里的奴仆大多世代服侍周家人,找到一个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出所有人。”
少年应是,等了半天,没听见主子有其他吩咐,默默退出去。
天色慢慢发青,日薄西山,璀璨的霞光透过槅窗漫进屋中,在周嘉行浓密的黑发上镀了一层淡淡的辉光。
他拔开塞子,倒出药丸,看了几眼,又放回去,塞好木塞。
……
自从九宁怒闯族学后,那帮一肚子坏水的小子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