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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个字没说,一句话没问,呆呆地跟在阿山身后,一步一步靠近正殿。
周嘉行就站在长阶上,迎风负手而立,身影高大挺拔,淡淡地望着他。有如从崇山峻岭俯瞰,气度慑人。
李昭全身发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拔步冲上长阶。
“你杀了他!”他感觉心在抖,手在抖,双膝在抖,嘴唇也在抖,“你杀了他!”
不等他靠近周嘉行,周围兵士上前两步,钳住他的手臂。
李昭双眼赤红:“你为什么要杀他?”
周嘉行没有看他,“雍王这句话问得多余。”
李昭踉跄了一下,缓缓闭上眼睛。
是啊,多余。
如果自己要当皇帝,第一个要杀的人也肯定会是堂兄李曦。所以他从来没想过取而代之。直到他知道兄弟俩都没有活路了,才放李曦离开,自己回来赴死。
但周嘉行已经动了手。
周嘉行野心勃勃,想结束乱世、一统中原,那他就必须杀死前朝皇帝李曦,否则后患无穷。
弱肉强食,就是这么简单。
托赖堂妹九宁,他们才能苟延残喘活到如今,不管他们落到哪一方节镇手里,下场都只有一个死。
当年长安□□,乱兵杀入内城,烧杀抢掠,鸡犬不留。乱军首领为泄愤,专杀宗室和贵族取乐。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多少世家遭满门屠戮,多少宗室贵女被乱军糟蹋……
周嘉行从没有许诺过会放过李曦,他只答应九宁善待宗室,不会放任军士在长安内劫掠平民。
时至今日,自己有什么底气来质问周嘉行呢?
换成其他节镇,他们的下场只会更凄惨。
只要宗室能保住……就够了……
李昭沉默了许久,推开抓着自己的兵士,拍拍被抓乱的衣襟,抬起头,“玉玺已经送到周使君案头,请周使君务必遵守诺言。”
他出了一会儿神,慢慢道:“善待九娘。”
周嘉行看他一眼,示意身边亲兵。
亲兵会意,捧着诏书上前。
李昭以为送上来的会是毒|酒,没想到摆在他面前的是诏书,拧眉,视线落到诏书上。
下一刻,他手脚僵住,愕然地抬起头。
周嘉行神色平静。
“这是何意?”
李昭眼中的赤红之色渐渐消退,脸色苍白,透出几分很少出现在他身上的茫然。
周嘉行眼帘抬起,“雍王想重现祖辈荣光?”
李昭嘴唇动了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第142章
九宁走过长廊的时候; 听到廊下传来一阵喝骂声。
乱臣贼子,狼子野心; 豺狐狗辈……都是骂周嘉行的。
九宁微微蹙眉,走到栏杆旁往外看。
几个穿宽袖袍服的文官双手捆缚在背后,在兵士的押送下走下长阶,一边走; 一边大声骂周嘉行,骂到激动处,泪落纷纷。
她身后的雪庭皱了皱眉; 说:“是中书省的人,要不要拦住他们?”
九宁问旁边戍守的兵士这几个文官为什么会被拖出正殿。
兵士如实答了。
雪庭轻声道:“周使君行事暴戾; 此时大开杀戒,不妥。”
九宁收回视线; 摇摇头,“二哥不会杀他们。”
周嘉行真想杀鸡儆猴; 早就当着大臣的面杀了这几个人,不会拖拖拉拉让他们从正殿一直骂到广场。
这几个人是周嘉行为她预备的。
新官上任三把火; 铲除异己是立威的好手段,宽容地接纳反对者同样是。
他负责抓人; 而她负责放人。
他威慑群臣; 她置身事外,他讨伐诸节镇; 她安抚百姓; 他杀人如麻; 她再跳出来大赦,他一意孤行,冒着得罪世家的风险实行改革,她只需要做好平衡……这就是周嘉行的计划。
到时候,雄心勃勃的人是他,而世人眼中的她宽宏大量,迫于无奈才会接受帝位。
所以,没有人怀疑她参与了周嘉行的计划,连那几个以为将要人头落地的文官都没骂她,一心一意在那诅咒周嘉行。
夕阳收起最后一线余晖,宫阙屋宇沐浴在渐渐发暗的霞光中。
九宁站在廊下,风吹衣袂翻飞。
周嘉行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可以为之牺牲、舍弃什么。
他有野心,有抱负,不管有没有她的掺和,这一点不会变。
变的只是实现抱负的方法。
九宁知道他会做出让步,不过在今天之前,她不确定他会让多少。
现在她知道了。
亲兵走过来通禀:“雍王入宫,周使君和雍王在内室谈话。”
九宁点点头。
雪庭问:“他想说服雍王?”
九宁嗯一声。
雪庭脸上神色凝重,显然不认为李昭会轻易被周嘉行说服。
九宁轻拍栏杆,“二哥会说服李昭的。”
雪庭此刻的心情一点都不轻松。
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反应平静的九宁,他也慢慢冷静下来了。
“周使君不是多话之人,这么相信他的口才?”
九宁一笑,望着广场两侧连绵一片、巍然耸立的宫宇,道:“我不是相信二哥的口才……李昭最大的执念是重现皇家王朝的辉煌,而二哥想要尽快结束乱世,他们可以合作。”
只要抓住李昭的软肋,根本不需要长篇大论,直接和他分析清楚双方的利益需求,他就会做出选择。
雪庭沉默了一会儿,眼帘抬起,看着她:“那你呢?”
九宁迎风而立,闻言,扬眉,唇角微翘,道:“叔叔,从我成为长公主的那一刻起,就不会往回走。”
她主动以长公主的身份参与到这场角逐之中,改变了千万人的命运,就得担负起长公主的责任,为跟随她的人负责,不能儿戏。
她影响了周嘉行的决定,许诺认真待他,那她就会并肩和他一起走下去。
不管结局好坏,死而无憾。
……
窗下两座鎏金百枝灯树,烛火通明,内室恍如白昼。
李昭跪坐于折叠屏风围起来的黑漆书案前,手边茶盏里的茶早就冷了。
周嘉行坐在他对面,展开一份舆图。
李昭的目光追随着他结有一层薄茧的手指,在舆图上打转。
他的手宽大,手背筋节分明,仔细看,有很多旧伤疤。
这是一双武人的手。
李昭在深宫长大,小时苦练书法,手上也有茧子,不过和周嘉行的手比起来,他的手还是过于纤秀。
周嘉行的声音响起,“ 钟权据宣武镇;李司空据河东;钱氏据镇海;朱慈据武威;黄瑾据清海……东西两川尽归九宁,鄂州、淮南、徐州已被我掌控,另幽州、檀州在内的一千多里为契丹所占。”
李昭回过神,望着舆图。
这就是现在的天下局势。
在他一次次为救李曦疲于奔命的时候,九宁已经控制整个蜀地,京畿南方诸州也尽数归附,而且她还守住都城长安,而周嘉行占据长江中游和下游大片土地,正将势力深入徐州以北。
除了契丹以外,北方只剩下河东李元宗和宣武镇钟权这两个威胁,李元宗和钟权是姻亲,两家肯定共进退,可以当成一个敌人看待。
至于南方的钱氏、朱慈……都只有称王的勇气,还不敢自立为帝。
只要啃下最难啃的骨头李元宗,统一中原,南方诸节镇必定上表臣服。
李昭有些走神。
这些年,他做了什么?
他想保李曦,保长安。
但最后他什么都没保住。
他掩下心头凄惶,冷静地道:“周使君已然大权在握,即使不拥立九娘,照样可以一统中原。”
周嘉行道:“不错。”
他抬起头。
“不过那样的话,太慢了。而且前朝、新朝牵扯不清,朝政动荡,南方节镇不会轻易顺服,契丹可能趁虚而入。”
李昭诧异地抬起眼帘。
他没想到,周嘉行这个底层长大,并未受过诗书熏陶、世家系统培育的昆奴之后竟然能考虑到这么多。
打天下容易,守江山难。尤其在现在的乱世,你方唱罢我方登场,谁也不能保证谁能笑到最后。
大部分草莽出身的军阀根本不懂怎么治理一方,他们凭武力风光一时、不可一世,醉生梦死,固步自封,然后在一场或几场溃败后迅速被其他军阀取代,下场就如丧家之犬。
周嘉行年轻气盛,但他没有被眼前的胜利绊住脚步,已经想到新朝建立以后可能出现的难题。
李昭觉得不可置信,“仅仅只因为这个,周使君就愿意拥立九娘?”
周嘉行眉眼低垂,“这是其中一个缘由。”
他可以扶持一个傀儡,娶九宁,然后以驸马的身份讨伐其他节镇,等四海皆服时,再让傀儡禅位于自己,改朝换代。
如果不是顾忌九宁,他不会心慈手软,会直接除去所有威胁。
但是崭新的王朝根基不稳,其他节镇表面上服从,私底下还是会阳奉阴违,一旦他出什么意外,势必分崩离析。
现在九宁是长公主,他要留下她,要考虑得更长远,为什么不换一条更快捷更好走的路?
用一种更平和的法子完成新旧两朝的更替,对双方来说,都利大于弊。
“九宁继位占了大义,可以省去很多麻烦,百姓也可以早日迎来太平。”周嘉行手指点点舆图,字字铿锵,“三年之内,我可以平定中原。”
李昭知道周嘉行并不是夸口说白话。
李元宗年老,诸子不成器,这一次他连老将樊进都拍出来了,还半路伏击,可见他有多急着除去周嘉行,这正好说明李元宗患病的传言不是无中生有。
空穴来风,事必有因。
周嘉行确实可以在三年内平定中原。
九宁为帝,周嘉行扛起新王朝需要的威势,天下太平,民间恢复生产,从上到下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就算自己见不到盛世再临的那一天,也能看到盛世重现的曙光!
李昭薄唇轻抿,仿佛能听见血液在四肢间奔涌呼啸的声音。
他需要迅速做出决断。
这也许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的视线重新落回展开的舆图上。
“为什么不杀我?”
周嘉行淡淡道:“九宁和我说过,雍王是顾大局的人。”
李昭垂下眼睑:“周使君可有想过,你放弃的是什么?你能保证将来不会反悔?”
拱手河山,以江山为聘,他知道自己会付出什么代价吗?试问这世上有多少人能抵挡得住这样的诱惑,生生和位列九五至尊擦肩而过?
要是将来九宁有了野心,不愿被他掣肘,和他反目,他能甘心吗?
周嘉行神情不变,坐姿端正,“雍王是皇族之人,自小在锦绣堆里长大,视江山为李家之物。我和雍王不同,我出身微贱,知道在乱世苟活是什么滋味。江山在我眼中,是一代代人。雍王可知道民间百姓心里想要的是什么?”
李昭一愣。
周嘉行接着道:“在百姓眼里,谁当皇帝都是一样的。皇帝可以姓李,也可以姓王,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子。只要这个皇帝能够让所有人过上太平日子。雍王这些年为李家奔走。而我,为权,为抱负,为早日结束乱世。”
身为乱世男儿,既然风云际会,那自当逐鹿其中。至于最后能不能当皇帝,并不是最重要的。
他说完,站起身。
李昭脸色越来越白,呼吸急促。
周嘉行停住脚步,背对着他,道:“雍王谨记,继位的人必须是九宁,否则我必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