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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宁抬起头。
周嘉行拿着书卷站在她面前,金环束发,穿翻领袍衫,垂眸等她吩咐。
九宁觉得肚子更疼了。
昨天确认周嘉行的身份后,她没有打草惊蛇。在弄清楚他隐瞒身份的目的之前,她不会贸然揭穿他。
“苏家哥哥,你昨天受伤了,今天还当值?”
周嘉行眉头轻皱,手中书卷往前一递,态度冷淡。
这人当真是软硬不吃,昨天如此,今天也是如此。
他是周嘉行,他是周嘉行。
九宁默念几遍,忍气接过书卷,随手撂在一边,转身走到坐榻前,“阿翁,苏家哥哥昨天摔伤了,您今天怎么还要他当值呀?”
那可是周嘉行啊,这么对人家,以后他说不定会报复周家人的!
周都督喝茶的动作一顿,挑了挑眉,看一眼周嘉行。
周嘉行面无表情,作势要退出去。
九宁眼珠一转,喊住他,“等等,待会儿我要去前院,苏家哥哥今天就跟着我吧。”
说完,她朝周都督看去。
周都督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也好,今天外边人多,让苏晏跟着你,免得别人冲撞你。”
九宁一笑,得意洋洋地瞥一眼周嘉行。
他低着头没说话,眉头皱得更紧。
第19章 梯子
刺史府门外长街人山人海,熙熙攘攘,挤满了盛装前来观礼的老百姓。
天还没亮,巷口早已堵得水泄不通。
九宁跟着饮墨往外走,遥遥听到外边山呼海啸般的吵嚷声,咋舌道:“斋僧会这么热闹?”
饮墨含笑说:“九娘不知,今天慧梵禅师带着他的弟子雪庭来咱们家赴宴,好多信众从其他地方赶过来看他们师徒。”
慧梵禅师是举世闻名的高僧,俗家姓张,据说他祖上是西汉时的名臣,自幼熟读儒家经典,本在长安慈恩寺修行,后来因被朝中宦官迫害,带着弟子僧众一路南下,本来打算去扬州投奔知交或是干脆出海东渡去日本弘扬佛法,结果半路上被周都督给拦下来了。
周都督自己不信佛,但他知道慧梵禅师在民间很有威望,这么个能够凭借几句话就煽动民心的高僧从他眼皮子底下经过,以周都督雁过拔毛的性子,岂肯轻易放慧梵禅师走?
为了保住一众弟子的性命,慧梵禅师不得不留在江州,周都督答应十年后放他离开——慧梵禅师知道周都督这个人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不一定讲信用,无奈人在屋檐下,只能暂时妥协。
慧梵禅师风骨高雅,虽是被迫留下来的,却从未说过一句指责周都督的话。
饮墨笑着告诉九宁:“当年慧梵禅师和他的徒弟们在山中遇到山匪,都督刚好路过,顺手救下他们。慧梵禅师感激都督,这些年在永安寺抄译经书,还帮着族学的先生整理收集典籍,三郎读的书就是慧梵禅师从长安带来的。寺里每个月都会开几场俗讲,人人都爱听,阿郎和几位郎君只要得闲就会去戏场。”
开俗讲就是僧人用浅显诙谐的方式讲述佛经故事,把台下的信众们唬得一愣一愣的,趁他们感动得热泪盈眶时,适时地暗示他们多捐点香油钱。
后来俗讲慢慢演变,除了僧人卖力忽悠信众之外,还多了各种表演,甚至有杂耍百戏。
俗讲雅俗共赏,上至王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闲时都爱去捧场。
九宁记得周嘉行第一次找上门的那天,周百药和周嘉言、周嘉暄就在永安寺戏场听和尚讲佛法。
她回过头,此刻周嘉行就跟在她身后,眼眸低垂,一手握拳,一手放在腰间佩刀刀柄上,肩背挺直,如绷紧了的弓弦。
看似神游物外,漫不经心,但只要周围有丁点动静,他涣散的目光立刻凝聚,如电光闪过,飞快扫视一圈。
别人在他这么大的年纪时还整天逗猫遛狗或是在学堂捣乱,他已经像个成年男子一样稳重。
书中对周嘉行童年的遭遇描写不多,总之他颠沛流离,吃了上顿没下顿,是苦汁子里泡大的,还曾经流落街头,和乞儿为伍,所以结识了不少三教九流。
他母亲被赶出周府后就病倒了,缠绵病榻几年。他那时才几岁,路都走不稳就得照顾病重的母亲。后来为了筹钱给母亲买药,冒着杀头的风险跑去贩私盐。
而这一切,都拜崔氏所赐。
九宁知道周嘉行不喜欢自己,还有可能恨屋及乌,非常讨厌她,要不是周都督发话让他跟着她,他根本不会多看她一眼。
好吧,现在跟着她了,也仅仅只是跟着而已,还是没有多看她。
走在前面的饮墨停下脚步,道:“九娘,三郎说外面的人太多了,咱们还是别出去了,直接从这边去大堂。”
雪白院墙外人声鼎沸,其中还夹杂着老百姓激动的啜泣声。
九宁很好奇,踮起脚张望,什么都看不到,有些不甘心。
“去搬张梯子来,我爬上去看看。”
她还没看过斋僧会呢!
饮墨张大嘴巴,惊骇了一瞬,才想起来阻止:“九娘,这可不行!”
九娘是周家金尊玉贵的女郎,身份高贵,怎么能……爬梯子呢?
“你去搬就是了,不然我就直接从大门出去。”
饮墨哑口无言,眼睁睁看着周都督的随从在九宁的吩咐下搬来梯子架到墙头上,还殷勤地搀扶九宁爬上去,暗暗叹息:这就是把小娘子交给都督亲自教养的结果,才一两个月的工夫,好好一个端庄文雅的小娘子,硬是被周都督给养歪了!
九宁可不管其他人怎么想,指使随从阿大搬来竹梯。
周嘉行没说什么,默默跟过去帮忙,她忙道:“苏家哥哥,你站在这里就好了,你的伤还没好呢!”
周围的人忍不住偷偷打量周嘉行,这胡奴到底哪里好了,怎么九娘这么关心他?
周嘉行脚步一顿,旁边阿大已经把竹梯架好了。
九宁感觉到周嘉行余光扫了自己一眼。
等她望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扭头看其他地方了,只留给她一个冷傲的后脑勺。
九宁撇撇嘴,她可不是好心,周嘉行的伤一天不好,系统随时会惩罚她,她不想天天肚子疼。
梯子架好了,九宁提起裙子爬上去,竹梯吱嘎吱嘎响。
侍婢们胆战心惊,扶稳竹梯,仰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生怕她摔下来。
九宁很快爬到院墙上,躲在墙头攀援的花枝间往外看。
府门外黑压压堆满了人,一眼看去,密密麻麻全是脑袋。
远远飘来钟磬声,僧人已经到了。
老百姓自发让出一条道路,目送身着袈裟、手持木鱼的僧人从中间经过。
各色经幡飘扬,香花铺满长街。
僧人们口诵佛号,排成整齐的队列,从拥挤的人潮中穿过,步履从容,神色平静。
最后,当慧梵禅师和他的弟子雪庭出现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不止这条长街,仿佛整个天地也跟着沉寂了。
万籁俱寂。
慧梵禅师年纪约莫四五十岁,五官只是平平,眸光深邃,唇边含笑,在弟子们的簇拥中,缓缓穿行于乌泱泱的信众中间。
他身边跟着一个年轻的小沙弥,样貌极为俊秀,置身于众人之中,犹如漫天碧绿中捧出的一朵白莲,面如冠玉,高洁出尘,不似俗世中人。
妇人们神色狂热,眼中泪花闪烁,男人们也一脸虔诚肃穆,双手合十。
九宁心想,那个俊秀小沙弥肯定就是饮墨刚刚说的雪庭了。
这个人她记得,书中周都督死了之后,江州被其他霸主瓜分。为了保护上山求助的老弱妇孺,出家人雪庭道了声阿弥陀佛,孤身下山刺杀汴州军大将。当晚将军遇刺,汴州军大营乱成一团,周嘉行接到消息赶回江州,设下埋伏剿灭乱兵。事后雪庭不知所踪,有人说他被愤怒的汴州军砍成肉泥,也有人说他趁乱逃出去了。周嘉行夺回江州后,让人给他立了衣冠冢。
九宁看一眼人群中风仪出尘的雪庭,再低头看一眼剑眉星目的周嘉行。
时下世人更推崇雪庭那种唇红齿白、长相柔和俊美的郎君,他又是高僧的徒弟,身上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缥缈气质。
一般人见了他,会忍不住自惭形秽,又忍不住想靠近他。
而周嘉行卷发异瞳,眉目深刻,自然也是俊朗不凡的,可世人瞧不起他的出身,厌恶他的胡人血统,根本懒得拿正眼看他。
这样一个人,是怎么一步步在风雨激荡的乱世之中脱颖而出的?
九宁浮想联翩,下梯子的时候脚下一滑,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仰。
侍婢们大惊失色,张开双手想要接住她。
她们虽是奴仆,也养得娇嫩,那点力气怎么接得住下坠的九宁?
周围的随从忙伸长手臂奔上前。
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吧唧”一声,九宁一屁、股摔在草地上,头上的珠翠、身上的佩饰哗啦啦响。
她顾不上疼,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周嘉行,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周嘉行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眸光平静。
九宁暗暗咬牙,把差点脱口而出的指责吞回去。
这家伙果然铁石心肠!她这么一个俏丽娇美、惹人喜爱的小娘子在他面前从梯子上摔下来,他离得那么近,明明可以伸手扶住她,只要抬抬胳膊就好,他竟然袖手旁观,动都不动一下!
不仅不扶,她掉下来的时候,分明看见他眼底闪过一抹讥诮。
他就这么讨厌她?
周围的侍婢吓得脸色惨白,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扶九宁站起来,问她哪里摔伤了。
刚才给九宁搬梯子的阿大面无血色,嘴唇直哆嗦。
要是九娘真的摔伤了,都督大怒之下,哪还有他的活路?
“九娘……”
侍婢们哭哭啼啼。
阿大也想哭。
饮墨怒视周嘉行,气得声音发颤:“你就站在梯子底下,怎么不接着九娘?”
周围的随从们围上来,对着周嘉行推推搡搡。
早就看这小子不顺眼了,九娘对他这么好,他还拿乔!
九宁一惊,要是这件事闹大了,周都督肯定会惩罚周嘉行,到时候吃亏的不还是自己?
她蹦了两下,示意自己无事,摆摆手,笑眯眯朝众人道:“不关苏家哥哥的事,我只是最后下地的时候摔了一下而已,哪里至于这样了?好了,去大堂吧。”
随从们面面相觑,对望一眼,放开周嘉行。
九宁满意地点点头,双手背在背后,学着周都督的样子下命令:“刚才的事不许说出去!”
众人犹豫了一会儿,点头应喏。
哎,九娘心地太好了!怕都督责罚他们,主动为他们隐瞒。
随从们泪眼汪汪。
好感动。
侍婢为九宁整理好发髻和衣裙,一群人穿过长廊,往正堂的方向走去。
周嘉行仍然跟在九宁身后。
他以为经过刚才的事,自己会被赶回去。
没想到九宁还是要他留下来。
她刚才明明摔得不轻,而且她肯定看出他故意袖手旁观,落地的那一刻她脸上惊讶的表情太明显了。
委屈、疑惑、震惊,还有那么一点愤怒,杏眼圆瞪,嘴角紧抿,梨涡皱得深深的。
就差张嘴骂人了。
周嘉行浓眉轻蹙,想起近些时日其他随从私底下打趣他的话。
这可麻烦了。
第20章 洗白
大堂内设雅席,周刺史、周百药等周家郎君裹幞头,一袭圆领袍服,站在阶前,含笑和慧梵禅师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