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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曦糊涂,他的内侍常在宫中行走,恃宠而骄,仗着他的宠爱霸道惯了,敢当面给朝中宰相难看,也是糊涂人。
但保护李曦的那些金吾卫并不糊涂。
金吾卫们出身高贵,大多是长安世家子弟,因为忠心和心底的那份热血才一路跟随李曦。
眼见李曦愈加堕落,他们比蜀地的本地官员更失望,更痛心,也更愤怒。
于是,哪怕内侍被亲兵几拳头揍得满地打滚,发出一阵阵杀猪般的尖叫,金吾卫们也没有出手的意思。
他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宛如泥胎木偶。
其他内侍见状,不敢上前,躲在长廊里,瑟瑟发抖。
下马威够了,九宁抬手制止亲兵。
亲兵立刻停手。
内侍忙手脚并用爬到一边,还没站起,忽然被从后面抓住衣领,大惊,再次发出尖叫声。
九宁抬脚踏进院子。
杨节度使认真端详她几眼,暗暗点头,跟在她身侧走进去。
……
正厅里,穿薄纱的舞姬还在翩翩起舞。
站在门槛一眼望去,满屋珠环翠绕,莺歌燕舞,空气里一股让人闷得透不过气的浓香。
亲兵按着九宁的吩咐,将双腿发软的内侍往正舒展手臂、婀娜起舞的舞姬们中间扔去。
一声巨响。
舞姬们惊慌失措,四散而逃。
侍女们丢了手里的捧盒、酒壶等物,尖叫着退到角落里。
鸡飞狗跳。
正喝着美酒欣赏歌舞的李曦也被滚到自己面前、鼻青脸肿的内侍吓了一跳,还以为有人来刺杀自己,反应奇快,一把推翻食案,一蹦三尺高,扯过身边的其他内侍挡在自己身前,大叫:“护驾!快护驾!”
转眼间,屋里的歌伎、侍女逃了个精光。
奏乐的乐伎们也都趁乱跑了。
乐声戛然而止,满地狼藉。
九宁踏过一地凌乱,缓步走上前。
李曦看到她,愣住了。
这人不像刺客。
他环顾一圈,视线落到杨节度使身上,就如看到救星一般,问:“杨使君,这是什么意思?”
杨节度使叹口气,不想再和李曦啰嗦,直接道:“陛下,您可知当年武宗和崔贵妃育有一女?”
李曦一脸茫然。
杨节度使示意他看九宁,“这位,就是武宗的骨血。”
不是刺客就好!
李曦松口气,正想开口说什么,突然回过味来,瞪大眼睛。
他看着九宁,目瞪口呆。
武宗竟然还有骨血在世?不是说当年宦官常在茶汤里下毒,所以武宗一生没有子嗣留下吗?
见他冷静下来,杨节度使拍拍手。
几名文士应声走进来,手里捧着雪庭出示给杨节度使的信物。
杨节度使捧着信物走到李曦身侧,小声和他解释来龙去脉。
李曦还有些茫然。
他知道武宗。
看似软弱的武宗登基后立马变了个人,站稳脚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手除掉把持朝政的奸宦,而且雷厉风行,下手毫不手软,据说一个月内就连杀了几百奸宦余党,这其中甚至包括武宗自己的母族。
那一阵子,长安血流成河。
宫里的宦官都怕武宗。
就因为有人说了句李昭像武宗,曹忠便耿耿于怀,想方设法要除掉李昭。
所以,李曦对武宗并不陌生。
可能是酒喝多了,脑袋一阵阵酸胀,听杨节度使解释清楚九宁的身世,李曦揉揉太阳穴,随口道:“既然是武宗血脉,自当予以公主之尊。都按使君的意思办吧。”
杨节度使暗暗摇头。
李曦以为他是来为九宁讨封号的。
殊不知……时至今日,这个封号完全不需要由他来给。
之所以找他,只是这样更省事而已。
“陛下。”杨节度使小声道,“前些日前去营救您和雍王的沙陀人炎延,正是公主的家将。”
李曦喔一声,漫不经心,打了个酒嗝,摇晃了几下,道:“原来是皇妹的部曲,赏!”
杨节度使无语了一会儿。
李曦靠着内侍的搀扶站稳,挥挥手,道:“杨使君还有什么事要奏?没有的话,让宫人们进来继续跳舞,今天杨使君为朕寻到皇妹,乃大喜,传令下去,册封皇妹为长公主!”
杨节度使扭头看九宁。
九宁微微颔首。
杨节度使会意,叫来守在门外的护卫,吩咐了几句。
护卫出去,不多时,窗外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属官们都走了进来。
他们先飞快扫视一圈,看到舞姬们匆忙逃走时落下的薄纱、披帛,再偷偷看向李曦,目光在他因为连日作乐而微微泛青的眼圈停留了片刻,彼此对视一眼,暗暗摇头。
李曦酒劲上来,踉跄了几下,有些站不稳,干脆坐下。
众人忙躬身行礼。
早有胆子大的内侍走进来打扫狼藉,抬走翻倒在地的食案。
等内侍们离去,李曦揉揉眉心,催促杨节度使道:“何事要奏?”
杨节度使看向九宁。
其他官员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无数道目光汇集到九宁身上。
她没有说话,朝一直紧跟在自己身侧的炎延点点下巴。
炎延是提着一只褡裢进来的,会意,上前几步,走到众人中间,手中褡裢往地上一扔。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同时发出错愕的惊呼声。
褡裢落地,里面包裹的东西滚了出来,咕噜咕噜转一圈,滚到一个人的脚下,不动了。
一颗带血的人头就这么滚了出来!
饶是杨节度使早有准备,还是忍不住变了脸色。
李曦惊恐更甚,下意识往后退了好几下。
这时候杨节度使根本没心思去关注他,颤声问九宁:“这是?”
九宁朗声道:“不瞒使君,这是梓州刺史邓珪之子邓大郎的人头。”
霎时,满堂寂静。
众人呆呆地望着那颗血迹还未干涸、面目狰狞的脑袋,呆若木鸡。
……
上午,九宁出城迎接炎延。
还没说几句话,先有李昭的内侍过来打断他们说话,不一会儿百姓们又围了上来,他们便先回城。
就在回城的路上,炎延告诉九宁:“殿下,我好像杀了个大人物!”
九宁问:“什么大人物?”
炎延想了想,说:“邓州军都管他叫郎君。我看他穿的甲衣最威风,肯定是个将领,对战的时候专挑着他打,他打不过我,让我给砍死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
九宁却知道战场上的情况肯定么这么简单,忙叫来其他人细问。
阿三激动得满脸通红:“殿下,炎延斩落马下的小将是邓家大郎!”
……
原来,那日,为掩护杨涧、李曦、李昭几人回成都府,炎延将所有兵士分成几股小队,在尽量不招惹邓珪率领的主力的情况下,不断骚扰邓州军,打乱他们的行程。
炎延率领其中一支队伍,负责激怒邓州军,引邓州军进入埋伏。
对方深入西川,急于赶紧夺回李曦,对他们穷追不舍。
这天,炎延他们遇到一伙邓州军,炎延照例带头去骚扰他们,对方大怒,可能仗着兵力多于他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一直对他们紧追不舍。
炎延不慌不忙,把他们引入包围圈,然后调转马头,迎着对方杀过去。
对方察觉出不对劲,想赶紧结束战斗,但已经晚了。
炎延举刀,带头冲入对方队伍,对方小将不敌,只十几招后就落於下风,被她斩于马下。
主将身死,没了主心骨,对方军心涣散,部将们连主将的尸首都顾不上了,掉头就跑,底下的兵士更是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钻。
兵溃如山倒。
阿三带人收拢对方残部,俘虏了几名部将。
据那些部将交代,死在炎延刀下的小将正是邓珪之子。
邓珪膝下有五个儿子。其中邓大郎是长子,但他生母早逝,不得父亲喜爱。邓珪更加偏爱几个小儿子,邓大郎心中不满。
邓大郎的母舅被李昭策动,帮助李昭救出李曦,邓珪大怒,亲手杀了他。邓大郎既恼怒又恐惧,急于向父亲证明自己的能力,不顾身边人的劝阻,瞒着父亲带兵追在后面,想亲手抓到李曦,洗清耻辱,赢得父亲的喜爱。
没想到好死不死,碰上炎延,就这么送了性命。
部将们见邓大郎死了,知道回去梓州肯定逃脱不了邓珪的责罚,这才仓皇逃跑。
阿三大喜,知道这事可大可小,一定得赶紧禀告九宁,于是一行人连夜赶路,立马赶回成都府。
怕耽误大事,他们是骑快马回来的,其他人还在后面。
……
听阿三描述完那天的情景,九宁愕然。
她知道炎延武艺过人,但没想到她运气这么好,竟然误打误撞,杀了邓珪的长子!
邓珪的儿子死了,而且死在西川……
九宁心口猛地一跳,嫌牛车太慢,立刻让人备马,带着炎延进城。
……
正厅里,还是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官员们还沉浸在震惊中,久久回不过神。
静默中,李曦突然抚掌,笑道:“不愧是猛士,杀得好!”
在梓州的时候,邓珪把他当成一个囚犯一样呼来喝去,他不敢反抗,心里却恨透了对方,现在皇妹的部曲杀了对方的儿子,帮他报了仇,实在解气!
没人搭理李曦。
杨节度使看着邓大郎的人头,神情凝重。
……
东西川的关系很简单:互为唇齿。
想打西川,只要从东川借道,易如反掌。
占领西川,再回头打东川,手到擒来。
东西川如果敌对,中原势力可以轻而易举攻破两川。
但如果东西川结成同盟,守住入蜀的通道,那么就可以凭借蜀地的特殊地理优势,将对方的大军挡在剑南之外,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所以一般没有必要,在没有除掉其他竞争对手之前,中原势力不会花大力气攻打两川。
比如李司空就没动那个心思,只要东西川每年上缴赋税,老老实实让他刮油水,他根本不关心东西川的主人是谁。
是以,杨节度使虽然看不惯邓珪的为人,但为了大局着想,还是和邓珪保持和睦。
邓珪是破落户出身,贪财吝啬,雁过拔毛,野心极大,杨节度使不得不经常派儿子杨涧送大量金银珠宝去梓州安抚他。
两川这些年偶尔也有摩擦,不过总体还算和睦。
……
现在,邓珪的儿子死在自己的地盘。
以邓珪睚眦必报的性子,肯定会迁怒于整个西川。
东、西两川,必起战火。
杨节度使撩起眼皮,看一眼九宁。
九宁大大方方任他打量。
杨节度使嘴唇蠕动了几下,忽然有种自己主动往坑里跳的感觉。
这事能怪公主吗?
当然不能!
邓珪痴心妄想,扣押圣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晓,如果不救出圣人,邓珪肯定会利用圣人逼他们父子为邓州卖命。
那时他们父子投鼠忌器,只能任邓珪摆布,处境更加艰难。
而炎延之所以会对上邓大郎,正是为了救圣人、雍王,和自己的儿子杨涧。
所以,这事不能怪炎延。
真正挑起战火的人,是邓珪自己。
杨节度使慢慢吐出一口浊气。
东西川内斗,周围观望的其他势力肯定会趁机来侵占地盘,他们得早做准备,不然,就算打退邓珪,东西两川还是保不住!
杨节度使的脸色不好看,属官们的脸色也青青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