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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宁想确认自己的身世,给周都督、也是给崔氏一个交代。
她离开江州后,崔家的奴仆一夜间全部消失得干干净净,崔家这边的线索彻底断了。大概是当初雪庭对他们交代过什么,只要她离开周家,他们就立刻躲起来,不给其他人探查秘密的机会。
可惜慧梵禅师虽然知道雪庭很重视九宁,但并不清楚缘由。他只能告诉阿大雪庭的去向,不知道他到底去长安做什么。
想要弄清自己的身世,九宁必须先找到雪庭。
这事她没和周嘉行说,他非常忙碌,找他禀报事情的亲随从早到晚就没断过。
九宁留心观察,看出其中有很多是战报。她很欣慰,周嘉行终于按捺不住开始占地盘了,可喜可贺,离她完成任务的那天不远啦!
她没打过仗,没干过争霸天下的事——她干不来,也实在不想干,生怕自己耽误周嘉行的大事,催促他赶紧忙他的事去,又问他在谁帐下奔走。
周嘉行回答得含糊其辞,只说他现在要去长安办一件要紧事。
“这一路大概不会太顺利,你怕吗?”
九宁当然不怕啦。
这么巧都要去长安,而且周嘉行和多弟都在身边,两人相安无事,看起来不会结仇,她高兴还来不及,怕什么?
至于周嘉行到底要办什么事,九宁撇撇嘴,没有细究。
反正她迟早会知道的。既然他们的目的地相同,那就先同路再说,不必多问。
入秋后,天气渐渐凉下来,进入中原,路旁风景不再是秀丽的山峦河谷,而是一望无际的广阔平原。
九宁立马河岸边,只觉满目苍黄辽阔。
他们走的是官道,一路往北走,城镇村庄一座比一座荒凉颓败,许多乡村直接荒废。老百姓苦于战乱和苛捐杂税,纷纷南逃,他们在路上遇到很多逃难的百姓。
这天九宁一行人在一处岔路口打尖,看他们一行人衣饰不凡,逃难的人壮着胆子上前问:“敢问小娘子从何方来?”
护卫在九宁身旁的炎延出列,道:“我们从南边来……你们这是去哪儿?”
那人叹口气,神情是一种听天由命的麻木,仿佛人人驱使的牛马,道:“我们也不知道该去哪儿……今天这边打仗,明天那里打仗,没有一个太平的地方……人都死光了,他们又来抓壮丁,实在活不下去啦,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壮士是不是从南方来?南方太平吗?”
听炎延被称呼为“壮士”,旁边的阿大脸色僵硬。
炎延满不在乎,她自小跟着父亲在山里生活,理解北方百姓的流离之苦,答道:“西川不能去,那边在打仗,所有北路都不能走,你们只能往东、往南,过了江东,还算太平。”
南方和北方比起来,一直比较稳定繁荣,这也有南方始终算不得正统,角逐的各大势力主要集中在中原和北方的原因。
更多难民围过来听炎延分析局势,北方实在待不下去了,众人说起以前太平时候的往事,唏嘘不已,又哭又笑,只盼能熬到活着到达南方。
这边说得热闹,周嘉行的人立刻走过来。
他的人很多是胡人,人高马大,凶神恶煞,围观的难民畏惧惶恐,慢慢散了。
有人见九宁生得如花似玉,心中怜惜,使劲对她使眼色,小声提醒她说:“长安以北胡人肆虐,西边吐几次攻占长安,北边契丹人虎视眈眈,如今天下大乱,什么牛鬼蛇神都敢进犯中原,小娘子要小心呀!”
说着指一指不远处的周嘉行。
九宁哭笑不得。
周嘉行突然走了过来,大踏步走向和九宁说话的流民。
那流民一愣,吓得双腿打颤,一溜烟混入往南走的人群不见了。
九宁道:“二哥,他只是和我说几句话,不是探子。”
周嘉行嗯一声,吩咐自己的亲随几句。
亲随们应喏,转身取下马背上的干粮,分发给路边的流民。
流民们面面相觑,一开始不敢要,等看到几个饿得皮包骨头的妇人领到粮食后,这才大着胆子上前。
人虽然多,但周嘉行杵在一边,身边又有一群带刀亲随簇拥,流民们不敢哄抢,秩序井然。
亲随中擅于绘图的阿山找来一根粗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告诉流民正确的逃难路线,叮嘱他们要避开哪些地方,到了哪里可以找到吃的。
流民们感激涕零,围成一圈,仔细听他讲解。还有人掏出贴身藏着的纸张,想把路线记下来。
九宁有些感慨,周嘉行其实还挺好的。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因为周嘉行并不像雪庭那样慈悲为怀。他杀人时绝不手软,昔日部下桀骜不驯,难以管束,影响军心,他说杀就杀。攻克城池后也曾下达过屠城那样被天下士子骂得体无完肤的命令,很多人说他残暴……
但他心底始终对普通老百姓抱有一种悲悯之心。
也许是因为小时候吃过苦头,所以能理解底层百姓过日子的艰辛。
当然,也有可能是装出来收买人心、哄骗天下英杰的。
这些野心家个个脸皮厚如城墙,李司空都敢大言不惭说自己是赤胆忠肝的贤臣。
半个时辰后,他们离开岔路口。
这一回队伍后面多了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
随从正要驱赶走他们,被九宁拦住了。
“二哥,这几个人认字。”九宁怕自己多事,和朝自己看过来的周嘉行说明原因,“他们举止斯文,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流民,兴许是读书人。刚才阿山画地图的时候,我看他们神情有异,好像有些不赞同。”
阿山跟着周嘉行走南闯北,画出的地图大致不会错,那几个流民却能在第一时间发现细微上的小错误,见识不一般。
读书人不稀罕,但能把天下局势和各地形势熟记于心的读书人就少见了。这几个流民从北方逃出来,见周嘉行往北走,又毅然决然掉头跟上他,必有缘故。
兴许能派上用场。周嘉行不像其他人那样有雄厚的背景,帐下缺人才呐!
周嘉行明白九宁的话外之音,叮嘱亲随不必理会那几个流民,不能得罪,也不用俯就,让他们跟着。
九宁不放心地道:“也不能掉以轻心,得提防他们是探子。”
周嘉行笑了一下,拍拍她的脑袋。
他喜欢看她为自己操心的样子。
流民们远远跟着他们,似乎在观察什么。
九宁让人沿途留下一些易于保存携带的食物,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做,由那几个人跟在后面打转。
离长安越近,路上越不太平。
他们遇到几次拦路劫道的匪徒,都被炎延和阿山他们轻轻松松解决了。
有些山匪脑瓜子机灵,见打不过,立刻跪地求饶,愿意归顺周嘉行。
阿山请示周嘉行要不要收下那些人。
周嘉行摇头。
阿山会意,以后再遇到山匪劫道,直接杀光。
有亲随劝周嘉行留下那些主动归顺的山匪:“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这些山匪以前也是良民,迫于生计才落草为寇,收下他们也没什么。”
战事频繁,人口锐减,盘踞北方的节镇们到处抢人充实自己的军队,管他是强盗还是平民,只要是个男人,全得入伍。
像周嘉行这样挑挑拣拣,什么时候才能像李元宗那样坐拥百万雄兵?
亲随们对此颇有意见。
周嘉行断然拒绝,道:“他们不事生产,习惯劫掠,以后投入军伍还会如此,不仅派不上用场,战场之上随时可能临时倒戈,这样的骄兵留着没有用处。”
见他主意已定,亲随只得罢了。
九宁很赞同周嘉行的做法,因为困扰所有藩镇的一大难题就是手下的部将势力过大,不服从军令,不仅仅会造成尾大不掉的局面,还常常出现部将反水的事。
曾煊赫一时的起义军首领就是被部下背叛才输得一败涂地。
谁强谁就叛主,在这个礼仪废弛的时代,“兵骄逐帅,帅强叛上”屡见不鲜。
九宁明显的支持态度引来其他人的注意和警惕。
阿山几人如临大敌,觉得她可能会影响周嘉行的决定,心生一计,每天引着她玩耍,哄她游戏,以堵住她的嘴。
九宁不肯示弱,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驳斥他们。
阿山他们不通文墨,对着她的文章看了半天,感觉她写的好像句句都很中肯,无可奈何。
九宁得意狞笑:我真的完全没有一点私心,完全是为周嘉行的大业着想,而且写的全是冠冕堂皇的空话套话,你们当然找不出一点破绽!
在和周嘉行的亲随插科打诨的期间,九宁翘首以盼,却始终没收到江州那边的书信。
六郎破罐子破摔,故意气她:“都督不要你啦……”
刚说完,一声轻响,多弟狠狠抽了他一巴掌。
六郎气急败坏,区区一个女婢竟然敢抽他!
多弟毫无畏惧地看着六郎,挥挥拳头,敢再在九娘面前提起都督,她接着抽!
六郎颓然闭嘴,好汉不吃眼前亏!
江州罕见的平静,九宁心中隐隐不安。
周都督就算真的不想和她有什么瓜葛,也不会轻易放过在他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的李昭,怎么江州一点动静都没有?
难道说李昭逃回江州后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阿大安慰九宁说两地相隔千里,加上各地狼烟四起,路上一旦因什么事耽搁,四五个月音讯不通也不算稀奇,十一郎的信可能已经在路上了。
他猜得不错,两个月后,当他们终于冒着风雪抵达长安时,十一郎的信姗姗来迟,送到九宁手上。
九宁迫不及待拆开信,匆匆看完,大失所望。
信上避重就轻,没提江州的事,只叮嘱她好好保重自己。
九宁提笔写了封回信,问十一郎周都督和周嘉暄的近况,其他事情她不关心,也不在意,只想确定两人平安。
信写好后,她叫来阿大:“你亲自回一趟江州。”
阿大领命,揣着信离开了。
周嘉行知道九宁此行为寻雪庭而来,特意找了家和寺庙离得近的住处。
连年战乱,长安几次被异族攻破侵占,高门大户纷纷携家带口出逃,最近契丹的南下无疑又在人们心中笼下一层阴霾,城中百姓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昔日繁华的都城不复以往喧闹,路旁行人神色匆匆。
九宁惦记着去找雪庭的事,也没心情观赏坊中风景,送走阿大,洗漱后,捧饭直入周嘉行的房间。
房里点了一盏油灯,周嘉行坐在书案前沉思,案上是一张张摊开的羊皮纸,分别是长安以北、幽州、灵州等地的详细地图,山川地貌,河流城郭,全部标注清楚,画得非常详细。
九宁猜书案上的地图一定是周嘉行靠着这些年南来北往的经历绘制出来的,不然不可能这么精确。
“到饭时了。”
九宁放下捧盒,笑着道。
周嘉行看得很专注。
她又叫了一声,他才回过神,嗯一声,捧起碗吃饭,却忘了手里拿着的不是筷子而是粗炭笔。
眼看他要用粗炭笔扒饭吃,九宁失笑,拉住他的手,掰开手指头,拿走粗炭笔,塞了双筷子给他。
“二哥,形势很严峻?”
周嘉行又嗯一声。
九宁已经从阿山他们口中得知,周嘉行不远千里来长安,是为了那个曾收留他的部族。
年少时他独自一人送母亲的骨灰回乡安葬,在沙洲遇险,幸而获救,救他的那个部族就是城主苏慕白所在的部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