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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早杜氏已得了信儿。是晚,向张类村道:“你跟我屋里来。”张类村只得到了卧房。这杜氏言语嘈杂,虽不成其为斗,却也哄的厉害,怒将起来,几乎要打,这张类村只得刘寄奴饱飨老拳的本本领。这杜氏到底不敢过于放肆,劈脸啐了一口,这张类村少不得学那娄师德唾面自干的度量。吵闹了一会,却也幸冤家远离,因说:“你好好的,叫我养个腰里有尖尖的孩子,我也在人前,好争一口气。”因此都睡讫。
却说次早,梁氏晓知杏花儿远寄外宅消息,心下好不气闷。
楼下发怒道:“我那儿子,是这院的一个正经主儿,正心发落他那里去了,却叫旁枝旁叶吃他的饭。我看今日谁敢烧锅做饭吃!”正说间恰好张正心来了。梁氏道:“正心,你把杏花儿发到那里去了?”张正心道:“昨日侄与伯商量,赁下谭世兄房子。晚上侄子亲自送去,安置妥当。今日侄子还去,带人收拾院子,盘锅垒灶,安置床铺。总要事事妥当,万不叫伯母挂心。”梁氏道:“正心,你说啥呀?这楼这厅,都是他的,却不叫他住,早早的就叫他做人家房户。你心何安?你还敢说是你与你伯商量的主意。你伯在省会之地,人人都钦敬他,你是新补廪生,指望将来发达。就不该把旁枝叶儿移到别处么?恰恰的把一个正身儿送的远远的。就是那村农也做不出这事来。
像前者杏花儿在南院住,咱家的人还住的是咱家,我就没的说。
今日送在谭家房子去,若是谭家老先生在时,就不容留,必有酌处。今日容留在他房子住,想是谭家这后生,就大不如前辈了。”张正心急了,因附伯母耳边说了一句小刀子的话,这梁氏半天就没言语,忽吩咐道:“套车我去看看。”那雇工掌鞭的,怎敢怠慢,早把车儿伺候停当。梁氏换了一件外套儿,就要出门。张正心把楼上一捆十千钱放在车上。张类村急出卧房道:“那是刻字匠寄放的钱。”梁氏道:“改日还他。”一径出门。温姑娘道:“我也要跟的去。”梁氏道:“你也就该看看兄弟。”这杜氏见本生之女要去,指着说:“我看小温妮子你敢去!”梁氏道:“只管随我来。”又回头道:“没你管的闲事!”杜氏正欲反唇,却见张正心搬钱,心中胆怯,缩住了口。
这张正心领了伯母、妹妹,又上萧墙街来。
杜氏见嫡主母出门,走到院里,竟与张类村招驾起来。张类村道:“你罢哟!”杜氏道:“就是你老了,我还年轻轻哩,日头多似树叶儿。你就三不知的做下这无耻之事!也还不知是你哩不是你哩,一家子登时就当成小家主看承起来。你心里明白不明白,你休要昧着真心胡承揽。”张类村道:“你不说罢。”杜氏道:“不是我一定要多说,就作你老有少心,真正果然的很。你看堂楼哩说的话,叫人好不难受,登时把两三个月小孩子,做了家主,别人该赶出去。可把你发落上那里去?只像没有你一般。你再也一声不言语,真正怕老婆的都龙王!”
张类村道:“你少说一句儿罢。”杜氏道:“也没见过一个还不曾过三两个月的孩子,公然长命百岁起来。三般痘疹,还不曾见过一遍儿;水泻痢疾,大肚子癖疾,都是有本事送小儿命的症候;水火关,蛇咬关,鸡飞落井关,关口还多着哩,到明日不拘那一道关口挡住了,还叫堂楼上没蛇弄哩。这南院大叔,也就轻的三根线掂着一般,外边就像自己有了亲兄弟,那不过哄你这老头子瞎喜欢哩。他那门儿穷,咱家方便,心里恨不的怎样了,他好过继哩。”张类村道:“损阴骘的话少说些儿,你还想你身边有好处哩。”杜氏道:“我没什么想头。”捏住鼻子呜呜咽咽,喉咙中一逗一逗的哭将起来。回房倒在床上,蒙头盖脑的卧了。张类村没奈何,跟进房来,小心温存。杜氏滚身向里,一声吆喝道:“你爬那头儿睡你哩,不要搅人!”
张类村只得叹了两口气,口中独自道:“阴骘!阴骘!”
正是:
乾健坤宁大造行,太和元气自浑成。
小星何故纷家政?二十一日酉时生。
又有诗美张正心覆庇幼弟,乃是君子亲亲之道,其用意良苦,其设法甚周。如张正心者,可以愧世之图产争继,遂成大案者。俚言曰:
堪叹世间骨肉亲,同堂艰息产常侵;
试看掉臂为人后,伯道无儿暗惬心。
第六十八回 碧草轩谭绍闻押券 退思亭盛希侨说冤
话说张正心同伯母梁氏、妹子温姑娘,坐车径上萧墙街来。
到了胡同口下的车来,一直进小南院。及到屋内,梁氏便要看小相公,厨妪道:“夜里哭了几阵子,方才吃的饱饱哩,如今睡着了。”梁氏道:“只为一个勾绞星,把他送在别人家房子里,叫我如何不气。任凭他多睡一会儿,我且不看他。”因问张正心道:“孩子在南院里,你们怎的称呼?”张正心道:“我伯未曾命名,也就没个名子。”梁氏道:“你伯近日也浑了汤,竟是顾不到正经事上。你就与他起个名,在人家门前住,好呼唤些。”张正心道:“侄子不敢。伯母随意罢。”梁氏道:“你叫张正心,他就叫张正名罢。”张正心道:“这就好。”梁氏吩咐杏花、厨妪道:“嗣后就叫做名相公。”杏花应了一声。
又叫张正心道:“你带人去街上治一分水礼,咱成了人家房户,少不的与主人翁致敬致敬。”
张正心遵命,命老仆拿两千钱,不多一时,赁了一架盒子,水礼已备。梁氏命抬到谭宅:“说我不时就到。两家本是旧交,我也去看看你谭大母去。”少刻,名相公醒来啼哭,梁氏掀开被子看了一看,即令杏花儿抱乳。因叫厨妪、老仆吩咐道:“他姓甄,他干了大事。此后都叫他甄大姐,不许再叫杏花。”
张正心道:“你们一同记着,我到家吩咐明白。”
只见谭宅樊婆来请张大奶,过楼院说话。谭绍闻自使人请张正心,上碧草轩去。这王氏接着梁氏,到楼下为礼坐下。巫氏、冰梅同见了礼。梁氏道:“咱两家本是旧交,当日谭大伯在世,他们每日在一块儿。拙夫到家,常夸谭大伯为人正经。如今思念起来,拙夫常掉下泪来。”王氏道:“先夫在日,也常言张大伯以阴功为心,将来必有好处。”梁氏道:“好处在那里?将近入土时候,子息尚艰难。今日才有一点根儿,家下不和,出乖丢丑,扬了半省城齐知晓。今托嫂子照看,怜念俺这老来想要儿子的苦处,也算阴德无边。”王氏道:“昨晚见过相公,真正平头正脸,全是张大嫂的造化。”梁氏道:“不怕嫂子笑话,我昨晚气的一夜不曾眨眼。这水浆泡子,未必能成人;即会成人,这两根骨头,也土蚀烂了。如今不过是个眼气儿,那像老嫂子,儿长女大,孙子也该念书了。嫂子前生修的好福。”王氏道:“儿子大,惹的气也不校先夫在日,我何尝知个愁,如今愁的也是半夜睡不着。”正说话间,谭绍闻来见礼,说:“伯母盛情,小侄感谢。”梁氏道:“街上市买东西,休要见笑。”绍闻道:“小侄怎敢。小侄还向书房陪世兄,娘同伯母叙家常罢。”绍闻仍到轩上,与张正心说话。
张正心渐次说到房子赁价,谭绍闻道:“说出来,令人羞死。弟近日所为不谨,想亦瞒不得世兄,竟弄的有几宗紧债逼迫。原有几家说买这处小宅院的话头,昨日老伯来说房子,弟原说过奉卖,老伯坚执不肯。后又说到交买价,立当约,老伯似有首肯之意。适盛价来接,话未说完,老伯乘马而归。咱兄弟们商量,小弟既然到此,也无屡迁叠徒之理,不如即成了府上一宗小宅院。异日回去,咱省城房子颇艰,亦可出赁他人。”
谭绍闻说个卖字,却正打照了张正心所受伯母的气,有为他人作房户之说。因道:“若与家伯言买,这事万万不成,若说典当事却可行。”绍闻道:“不如斩截做了,两得其便。”张正心道:“弟到路上,与家伯母商量,或者事有可行,亦未可知。”
绍闻情急之人,便告便而回。到了自己卧楼,伸纸濡墨,写了一纸卖券,袖上轩来,说:“这是卖约一纸,价银三百两。世兄带回去相机而行,万望从事周旋,以济燃眉。”张正心道:“事难造次,还须商量。”说未完时,席面已熟。两下都排碗盏,不必细述。
席终,各到南院。梁氏果有恋情,说明日要锁了箱柜,来与小娃娃做伴儿。抱了一会,温姑娘却又催回去,因此一同出胡同口上车。绍闻送张正心时,将卖券塞到袖里。张正心道:“事如可行,何在今日交约。”绍闻道:“原属情急,望寸纸作准。”张正心道:“路上与家伯母计议,明日送信,以决行止。”绍闻道:“善为婉商,无致事败。”两下扫地一揖,张正心登车而去。绍闻目送良久而回。
及到次日,谭绍闻不住在胡同口了望,只想张正心到来,成了卖宅一事。却见张宅小厮背了一褡裢衣服等件,后边一个孩子提了一篮子酒壶、茶盅、碗、匙器用。绍闻道:“你家大叔不来么?”那小厮道:“不晓的。”进的南院,只听说笑之声,也不便再问。
到晚不见张正心动静,谭绍闻好不着急。本日又打发了虎镇邦并几个小客商的缠障。夜间睡下,只盘算张正心的话儿,若化为子虚,将来便难免没趣。
过了一日,谭绍闻正在盼望之际,只见一辆车儿来了。近的前来,正是张正心,绍闻喜之不胜。张正心下的车来,叫小厮提了褡裢,两下迎头一揖。绍闻道:“事体何如?”张正心道:“我到南院瞧瞧,即到书房说话。”绍闻在门首恭候。张正心不多一时即出来,同到轩上。绍闻叩其所以,张正心道:“昨日回家,家伯母与家伯商量了一天,家伯情愿出二百金作典,家伯母情愿出三百金作买。世兄以为当从那项?”绍闻道:“世好原要吐真,昨日索逋者竟是填门,弟俱承许后日开发。三百金尚且不足,那二百作典之说,勿用再议。只遵老伯母说的行罢。”张正心道:“弟今日只带二百金,是家伯交的,弟即交与世兄。至于买之一字,弟再为酌处。总之,事要必成,世兄不必性急。”绍闻道:“原约带来不曾?”张正心道:“家伯见了卖约,着实很恼。说是世兄叫他负良友于幽冥,竟是陷人于不义。故叫弟一定交还与世兄。叫今日面交二百金,立为当约,上边还要写‘年限不拘,半价即赎’八个字。”绍闻接约在手,说:“我到家中另写。”拿到家中,拈笔于卖约之上,写了:“八月二十三日,卖主面收二百两,余欠俟成交日全完。”年月下判了花押。拿到轩上,交与张正心。正心接住一看,说道:“这约万不敢叫家伯见。”绍闻道:“情急事迫,万望在老伯母上边,秘为商量,就是瞒些老伯,也无不可。若叫弟立典契,弟万万不肯。全在世兄斡旋。”说着,早已作下揖去。张正心答礼不迭,说道:“目下暂收二百,弟亦将原约暂寄南院。统俟商量明妥,一总同官中立券成交。”绍闻称谢不荆张正心赴南院去取银子,仍到轩上。放在桌面共二十封,说道:“世兄可取戥子验收。”绍闻叫德喜取戥子称了一封,高旺喜满。张正心道:“舍下祖传,给人银两只有盈余,从未有短却分厘者。”绍闻道:“这倒是弟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