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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斋道:“令爱曾否许字?”耘轩道:“尚未。”潜斋道:“我斗胆与令爱说宗媒罢?”耘轩道:“潜老作伐,定然不错。”
问是谁家,潜斋道:“耘老与孝移相与何如?”耘轩道:“盟心之友,连我与程老都是一样的。”潜斋道:“你二人结个朱陈何如?”耘轩道:“孝老乃丹徒名族,即在祥符也是有声望的门第,我何敢仰攀?”潜斋笑道:“这月老我做得成,你说不敢仰攀,他怕你不肯俯就。我从中主持,料二公也没什么说。”话犹未完,孝移已进门来。问道:“你两个笑什么?”
潜斋道:“做先生的揽了一宗事体,东翁休要见责,少时告禀。”
孝移已猜透几分,便不再问。
少顷,摆上饭来。饭后,洗盏小酌,说些闲散话头。潜斋问孝移道:“旧日为谭兄洗尘,一般是请我坐西席,为甚的当面不言,受程嵩老的奚落哩?”孝移道:“我请先生,在我家开口,于礼不恭。”程嵩淑望孝移笑道:“闷酒难吃,闷茶也难吃。二公结姻的事,潜老已是两边说透,我一发说在当面。我不能再迟两天吃谭兄启媒的酒。”孔、谭两人同声各说道:“不敢仰攀!”潜斋哈哈大笑道:“二公各俯就些罢。”耘轩道:“到明日我的妆奁寒薄,亲家母抱怨,嵩老不可躲去,叫娄兄一人吃亏。”潜斋道:“他手中有酒盅时,也就听不见骂了。”四人鼓掌大笑。日色向晚,各带微醺。程、孔要去,送出胡同口而别。
嗣后谭孝移怎的备酒奉恳潜斋、嵩淑作大宾;怎的叫王中买办表里首饰;自己怎的作了一纸“四六”启稿,怎的潜斋改正一二联;怎的烦账房阎相公小楷写了;怎的择定吉日同诣孔宅,孔宅盛筵相待;怎的孔耘轩亦择吉日置买经书及文房所用东西,并“四六”回启到谭宅答礼,俱不用细述。这正是:旧日已称鲍管谊,此时新订朱陈盟。
却说孔耘轩那日在谭宅答启,至晚而归。兄弟孔缵经说道:“今日新任正学周老师来拜,说是哥的同年,等了半日不肯去。若不是婚姻大事,周老师意思还想请哥回来哩。临去时大有不胜怅然之意。”耘轩道:“明晨即去答拜。”
原来这周老师名应房,字东宿,南阳邓州人。是铁尚书五世甥孙。当日这铁尚书二女,这周东宿是他长女四世之孙。与孔耘轩是副车同年。到京坐监,选了祥符教谕。素知孔耘轩是个正经学者,况又是同年兄弟,心中不胜渴慕。所以新任之初,即极欲拜见。不期耘轩有事,怅然而归。
到了次日,门斗拿个年家眷弟帖儿传禀,说:“文昌巷孔爷来拜。”慌的周东宿整衣出迎,挽手而进。行礼坐下,耘轩道:“昨日年兄光降,失候有罪。”东宿道:“榜下未得识韩,昨日渴欲接晤,不期公出不遇,几乎一夕三秋。”耘轩道:“年兄高才捷足,今日已宣力王家,不似小弟这样淹蹇。”东宿道:“年兄大器晚成,将来飞腾有日,像弟这咀嚼蓿盘反觉有愧同袍。”两个叙了寒温,东宿道:“今日就在署中过午,不必说回去的话。”耘轩道:“我尚未申地主之情,况且新任事忙。”东宿道:“昨日年兄若在家时,弟已安排戴月而归,自己弟兄,不客气罢。我有堂上荆父台送的酒,你我兄弟,小酌一叙。”耘轩不便推辞,只得道:“取扰了。”
东宿吩咐:“将碟儿摆在明伦堂后小房里,有客来拜,只说上院见大人去了,将帖儿登上号簿罢。”于是挽手到了小房。
耘轩见碟盏多品,说道:“蓿盘固如是乎?”东宿笑说:“家伙是门斗借的,东西却是下程。他日若再请年兄,便要上‘菜根亭’上去的。”二人俱大笑了。又吩咐自己家人下酒,不用门斗伺候。说了些国子监规矩,京都的盛明气象,旅邸守候之苦,资斧短少之艰的话说。又说了些祥符县的民风士习,各大人的性情宽严。东宿忽然想起尹公他取友必端,便问到昨日新亲家谭公身上来了。这孔耘轩本来的说项情深,又兼酒带半酣,便一五一十,把谭孝移品行端方,素来的好处,说个不啻口出。
东宿闻之心折首肯。饭已毕,日早西坠,作别而归,东宿挽手相送,说道:“待我新任忙迫过了,要到年兄那里快谈一夕。”
耘轩道:“自然相邀。”一拱而别。
东宿回至明伦堂,见一老门斗在旁,坐下问道:“这城内有一位谭乡绅,你们知道么?”老门斗答道:“这谭乡绅是萧墙街一位大财主,咱的年礼、寿礼,他都是照应的。就是学里有什么抽丰,惟有谭乡绅早早的用拜帖匣送来了。所以前任爷甚喜欢他。”东宿见门斗说话可厌,便没应答,起身向后边去了。正合着世上传的两句话道:酒逢知己千盅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到了次日,副学陈乔龄请吃迎风酒,周东宿只得过来领扰。
两人相见行礼,分宾主坐定。东宿道:“寅兄盛情,多此一举。”
这陈乔龄年逾六旬,忠厚朴讷,答道:“无物可敬,休要见笑。”
便吩咐门斗拿酒来,须臾排开酒碟,乔龄道:“我不能吃酒,只陪这一盅就要发喘哩。寅兄要自己尽量吃些。”东宿道:“弟亦不能多饮。”因问道:“寅兄在此掌教多年,学中秀才,数那一个是文行兼优的?”乔龄道:“祥符是个大县,这一等批首,也没有一定主儿。”东宿道:“品行端方,数那一个?”
乔龄道:“他们都是守法的。况且城内大老爷多,他们也没有敢胡为的。”东宿道:“萧墙街有个谭孝移,为人如何?”乔龄道:“他在我手里膺了好几年秀才,后来拔贡出去了。我不知他别的,只知文庙里拜台、甬路、墙垣,前年雨多,都损坏了,他独力拿出百十两银子修补。我说立碑记他这宗好处,他坚执不肯。心里打算送一面匾,还没送得成。说与寅兄酌处。”
东宿未及回答,那提壶的老门斗便插口道:“前日张相公央着,与他母亲送个节孝匾,谢了二两银子,只够木匠工钱,金漆匠如今还要钱哩。今日要与谭乡绅送匾,谢礼是要先讲明白的。”这东宿大怒,厉声喝道:“如何这样谗言,就该打嘴!
再要如此,打顿板子革出去。快出去罢。”这门斗方才晓得,本官面前是不许谗言的,羞得满面通红而去。这也是周东宿后来还要做到知府地位,所以气格不同。此是后话,不提。
却说两人席犹未终,只见一个听事的门斗,慌慌张张,跑到席前说道:“大老爷传出:朝廷喜诏,今晚住在封丘,明日早晨齐集黄河岸上接诏哩。”东宿道:“这就不敢终席,各人打量明日五更接诏罢。”起身而别,乔龄也不敢再留。
到了次日日出时,大僚末员,陆续俱到黄河南岸。搭了一个大官棚,大人俱在棚内等候,微职末弁,俱在散地上铺了垫子,坐着说话,单等迎接圣旨。巳牌时分,只见黄河中间,飘洋洋的一只大官船过来,桅杆上风摆着一面大黄旗。将近南岸,只见一个官走进棚门,跪下禀道:“喜诏船已近岸。”五六位大人,起身出棚,百十员官员都起了身,跟着大人,站在黄河岸等候。这迎接喜诏的彩楼,早已伺候停当。船已到岸,赍诏官双手捧定圣旨,下得船来,端端正正安在彩楼之内。这接诏官员,排定班次,礼生高唱行礼。三跪九叩毕,抬定彩楼,细乐前导,后边大僚末员,坐轿的坐轿,骑马的骑马,以及跟随的兵盯胥役,何止万人。
日西时,进了北门。这些骑马的官员,都从僻巷里,飞也似跑,早下马在龙亭前伺候。彩楼到了,赍诏官捧了圣旨,上在龙亭。礼生唱礼,仍行三跪九叩。开读,乃是加献皇帝以睿宗徽号布告天下的喜诏。后边还开列着蠲免积年逋粮,官员加级封赠,保举天下贤良,罪人减等发落,多样的覃恩。众官谢恩已毕,日色已晚,各官回衙。这照管赍诏官员,及刊刻喜诏颁发各府、州、县,自有布政司料理。这布政司承办官员,连夜唤刻字匠缮写,刻板,套上龙边,刷印了几百张誊黄。一面分派学中礼生,照旧例分赍各府;一面粘贴照壁、四门。
却说这喜诏颁在祥符学署,周东宿与陈乔龄盥沐捧读。读到覃恩内开列一条云:“府、州、县贤良方正之士,查实奏闻,送部以凭擢用。”东宿便向乔龄道:“这是学里一宗事体,将来要慎重办理。”乔龄道:“这事又是难办哩。那年学院行文到学,要保举优生,咱学里报了三个。惟有谭忠弼没人说什么,那两个优生,还有人说他出入衙门,包揽官司闲话哩。”东宿道:“谭忠弼既实行服众,将来保举,只怕还是此公。”乔龄道:“他如今是拔贡,咱管不着他。”东宿道。“表扬善类,正是学校大事,何论出学不出学。寅兄昨日怎么说,要与他送匾哩?”乔龄道:“正要商量这送匾事。如今奎楼上现放一面匾,不知什么缘故,荆父台说不用挂,因此匾还闲着哩。寅兄只想四个字。”东宿道:“这也极好。”
原来这是那门斗拿的主意。他是学中三十年当家门斗,昨日席前多言,被东宿吆喝了,不敢向东宿说话。他心里放不下谭孝移这股子赏钱,仍旧晚间,絮絮叨叨向乔龄说主意。便打算出奎楼一面闲匾,打算出苏霖臣一个写家,只打算不出来这四个匾字。这乔龄今日的话,就是昨夜门斗的话,东宿那里得知。
这门斗听说“极好”二字,早已把奎楼匾抬在明伦堂,叫了一个金彩匠,说明彩画工价,单等周师爷想出字来,便拿帖请苏相公一挥而就。遂即就请二位老爷商量。周东宿看见匾,便说道:“却不小样。”乔龄道:“寅兄就想四个字。”东宿道:“寅兄素拟必佳。”乔龄道:“我是个时文学问,弄不来。寅兄就来罢。”东宿道:“太谦了。”想了一想说道:“我想了四个字,未必能尽谭年兄之美:‘品卓行方’。寅兄以为何如?”乔龄道:“就好!就好!”便吩咐:“拿帖请苏相公去。”
东宿道:“弟胡乱草草罢。”乔龄道:“寅兄会写,省的像旧日遭遭央人。”便叫门斗磨墨。墨研成汁,纸粘成片,东宿取出素用的大霜毫,左右审量了形势,一挥一个,真正龙跳虎卧,岳峙渊停。乔龄道:“真个好!写的也快。”东宿道:“恕笑。”
又拿小笔列上两边官衔年月,说些闲话,各回私宅。金漆匠自行装彩去,老门斗就上谭宅送信。
谭孝移正在后园厢房内与潜斋闲谈。门斗进去,娄潜斋道:“你今日有何公干,手里是什么字画么?”门斗放在桌面。
娄谭展开一看,乃是一个匾式。孝移道:“昨年陈先生有此一说,我辞之再三,何以今日忽有此举?”潜斋见写的好,便问道:“谁写的?”门斗道:“周老爷写的。这是陈爷对周爷说谭乡绅独修文庙,周爷喜得没法。我又把谭乡绅好处都说了,周爷即差我叫木匠做匾。金彩匠也是我觅的。字样已过在匾上,将做的七八分成了。我今日讨了个闲空,恐怕谭乡绅不知道,到这里送个信,要预先吃一杯喜酒哩。”谭孝移道:“这是叫我讨愧,潜老想个法子,辞了这宗事。况且周先生我还没见哩,也少情之甚。”潜斋道:“名以实彰,何用辞?”门斗道:“我没说哩,匾已刻成了,还怎么样辞法?我是要吃喜酒哩。”
孝移赏了三百钱。门斗见孝移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