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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就这样踉踉跄跄地走向大门,司令员被云石柱吸引住了,“好漂亮,你说过的就是它吗?”他微笑着斜睨了安德烈一眼,伏在他耳边用仅能听到的声音说:“灵感从哪儿来的?摩擦?”
安德烈微微一怔,立刻满脸通红。“见鬼!”但是博拉列夫斯基已经笑着推开他,跑过去虔诚地把双手贴在上面,闭上眼睛。
校园一片空旷寂静,风的脚步也绕过了他们,只有钢琴声隐约从远处传来。秋日晴美的阳光在米沙柔软的金发上无比耀眼,与希腊式石柱的洁白光芒交互辉映,安德烈无法从他们身上移开目光,神秘的欢欣如利箭飞来,蓝天那么高远,从古到今,从生到死,生命、青春,自足圆满,无需证明。
他们那么长久地停留在那里,以至于谁都没有想起,在那些安静的玻璃窗背后有多少神情复杂的眼睛注视着他们。
安德烈走进教室前已经听到教室里有人,因为燃料的短缺,入冬以来,音乐学院的每天第一堂课推迟了两小时,只有最刻苦的学生才会忍着手指冻僵的危险早上练琴。安德烈立刻猜到了是谁——拉马吉耶夫,和他一起去过波兰的同伴,得了第六名。安德烈知道他不喜欢自己,似乎也能理解,微乎其微的差距,有人上了真理报的照片而有人仍然默默无名。
拉马吉耶夫在屋子南边的钢琴上练习,那里是安德烈上课时的固定坐位。安德烈没有惊动他,走到了另一架琴旁边,迅速无声拿出乐谱放在谱架上。
“出去。”
安德烈以为自己听错了,扭头看了拉马吉耶夫一眼,他的背影一动不动。
但就在他重新坐下,还没来得及按响一个键之前,身后人冲过来一把将他的谱子从琴架上夺下来,狠狠扔出门外。
安德烈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您在干什么?!您疯了吗?”
看清了那张脸后他知道自己错了,那不是一个疯子的脸,只不过是冷静的快意而已,几乎看不见动作的嘴唇中,一连串低声而滔滔不绝的罹骂喷了出来。
“出了什么事?”安德烈茫然地想,“一定出了什么事。”
拉马吉耶夫停止了咒骂,他笑了,轻松而恶毒。
“您还没看过这个吗?宠儿?”
安德烈捡起他扔过来的一张《列宁格勒工人报》,莫名其妙地飞速掠过斯大林和基洛夫的新年讲话,去年经济计划的完成报告,高加索工人农民给斯大林的贺信。突然他的目光被魔法冻成了两条冰柱——“警惕近来音乐中的资产阶级形式主义倾向”,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科萨柯夫的歌剧《死魂灵》名列大标题下黑色正文栏的第一排上。
23。2
拉马吉耶夫冷冷地看着脸色越来越苍白的安德烈,不屑地笑了。他转身回到钢琴边,弹起了《荒山之夜》,旋律变形得嘲讽而怪异,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意味。
但是他白费功夫了,安德烈根本没听见任何声音,“资产阶级形式主义”又粗又黑的标题如同一记毫不留情打在面门上的直拳,瞬时间叫他眼前一暗,全身的血液倒涌上来逼得他呼吸困难。《列宁格勒工人报》是今天的,那意味着今天或者明天,所有苏联报纸都会刊登这篇指名道姓的批判文章。
琴声停止了,作曲系主任尼古拉耶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屋子里。
“早上开放琴室,是给你们练习的,先生们,不是用来出丑!”他尖着嗓子怒气冲冲地喊。
拉马季耶夫乖乖停下手指,把琴谱翻到应该进行的地方。
尼古拉耶夫皱起眉头看了看发呆的安德烈,“科萨柯夫,到我的办公室来。”
安德烈不知不觉跟着尼古拉耶夫穿过走廊,象一个漫游的幽灵,“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迷惑地问自己,昨天不是很好吗?前天,人们不是还告诉他,彩排十分精彩,首演一定会获得成功吗? 刚刚他不是还在那象征音乐灵感的石柱旁,怀着愉快的心情想着米沙吗?一定有什么事情弄错了,一定是。
尼古拉耶夫关上了办公室的门,走到半边扶手已经磨损的圈椅边坐下,深深叹了口气。
作曲系主任尼古拉耶夫同时兼任教务长,是音乐学院年资最深的教授之一,因为院长弗拉索夫年事已高,音乐学院实际上由他掌管。安德烈是很多教授的宠儿,唯独在这个瘦小的老头儿这里从来讨不了好,他刻薄强硬,活像一具僵尸,不买任何人的账,有时候安德烈觉得与他相比老科萨柯夫都几乎算得和蔼可亲了。华沙比赛的曲目之争,持激烈反对意见的就是这位教授,司令员帮助安德烈施加的压力几乎让他暴跳如雷。
眼下老头儿的样子比那时差不了多少,他黑着脸点点头,叫安德烈坐下,同时哆嗦着向烟斗里填烟草,很快被呛得连连咳嗽。
“又是劣等烟丝!”他咒骂着,把烟斗搁到一边,抬起耷拉下来的眼角看看安德烈,严厉而明亮的光在老年人混浊的眸子里一闪而过。“怎么?蜡做的翅膀被太阳烤化了?”没有等安德烈说话,他向半空狠狠摆了摆手,“不要反驳!我一直以来都担心这个,可是没法告诫您。太近了!您离权力太近了!”
他喃喃地低下头,用手挠挠微秃的脑门,声音低下去,“三天前院委会已经接到上面的命令,让我们开除您。您做了什么?就因为那出古怪的歌剧?”
安德烈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在与全身颤抖作斗争,“不,教授,我不知道。”
尼古拉耶夫重重地哼了一声,“我并不喜欢它,但是这完全是另一码事。这些人休想在我的学院里开除一个最好的学生。只要我还在这里上课!”
安德烈难过得心口一阵阵揪疼,“谢谢您,教授。可是恐怕•;•;•;•;•;•;”
“没有可是,”老头儿阴沉地说,“您是个有才能的年轻人,有点爱出风头,但可以原谅。好好念您的书,不要急着出人头地。走吧,回家去休息一天,明天上课别叫人家看见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安德烈鞠了一躬,默然向门外走去。
“记住我的忠告,别去找您的那位保护人,说不定事情会更糟。”
安德烈点点头,去拉门把手,门刚刚开了一半,他又被叫住了
他垂下眼睛,静静转过身来;老头儿仔细打量了他一阵,绕过桌子走到安德烈面前,“您在胡思乱想什么?年轻人?”他严厉地盯着安德烈的眼睛,“您是教徒吗?”
安德烈摇摇头。
“那么•;•;•;•;•;•;就以您父母的生命对我发誓,不做任何傻事。”
“我父母都去世了。”
尼古拉耶夫口气和缓下来。“那就用你对他们的爱发誓。”他停顿了一下,“天知道你们这些孩子怎么想的。这样吧,如果在这里呆着你不舒坦,月底我们有一个去高加索的民间音乐收集小组,当然这纯粹无聊,不过要是愿意,我可以安排你去南方呆两三个月,回来的时候,这件蠢事大概已经过去了。”
安德烈用自己都奇怪的平静道了谢,按教授要求发了誓,并答应考虑他的建议,然后退了出来。
阳光突然强烈起来,象用尽最后一滴气力的干渴的旅人,他扶住墙壁勉强站立住。门口的云石柱披着积雪,闪着银白色的光,而现在它已经是一个甜美的海市蜃楼,安德烈知道,再也不可能在太阳下那样拥抱它。
安德烈张了张嘴,似乎喃喃地说了句什么,在明亮的阳光下,他仿佛一片苍白的羽毛飘出了校园。
24(上)
24.1
个儿娇小的女招待正手脚麻利地收拾桌子,快打烊了,小酒店只剩几个赖着不走的常客。姑娘应付他们颇有一套,醉汉们终于接二连三,嘟嘟囔囔地消失在夜色里。
屋里只有两个客人了,都是玛莎没有见过的,快熄灭的壁炉边上坐着个打盹儿的胖老头儿,窗子边上的客人却是个俊秀的青年,正凝视着黑黢黢的窗外呆呆出神。
玛莎已经注意他好一会儿了,倒不是因为长相漂亮,那小伙子脸上漠然的神情教人难以忽视。冷漠是下层小酒馆客人们最常见的表情,玛莎见惯了被糟糕的生活、酗酒和缺乏信仰催生出来的迟钝面具,两三个卢布就保准叫他们的脸肌肉活动,眼仁发出鹞子似的光来。可是这年轻人的样子,哪怕淋在金雨里也无动于衷。
“气色很不好呢,”玛莎一面擦着酒渍,一面犹豫是不是该去提醒他。“准是给心上人拒绝了。”善良而爱幻想的女孩叹了口气,“怪可怜的,明明喝不了什么酒。”
但是安德烈面前烈酒的瓶子的确空了,他象在凝视,其实什么都没看见,眩晕,一片流动恍惚的眩晕,酒精在胃里翻腾,但他不愿意动弹,污浊的小酒馆里有污浊的安全——畅饮,仅凭粗笨生动的本能就变得快活。他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会耽溺在这种地方,安德烈笑了,举起空杯子向空气里的老柯萨科夫致意。
女孩走过来,拿开空酒瓶,放下一杯凉水,小声问:“您不要紧吗?”
安德烈茫然地看了她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递过去,摇晃着站起来。
涅瓦河畔的寒风刺骨,但是不知过了多久安德烈才发觉帽子忘在了小酒馆,他倚在墙根,把冰冷的手贴在火热的脸上,安德烈知道自己又要病了,事实上莫斯科那场高烧已经让他极端虚弱。他是体质孱弱的青年,说到底,他嘲讽地对自己笑了,这个身躯不配生活在残酷的年代,不配生活在斯巴达。“您从来没跟男孩子们打过架吧?”沃洛佐夫嘲弄的声音,说得没错,他不喜欢,一场筋肉纠结的角力难道不更应该出现在舞剧的高潮而不是斗殴中吗?“下一次,拿出勇气来。”年轻的雷神说,他怎么知道,能去爱他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勇气。可是他不在乎,不在乎这条奇异的路上走得了多远。300年再300年,乱坟岗里躺着莫扎特,他的名字与世长存,身体不为人知地腐烂,谁再给他一个轻盈的叹息,一个冰冷的吻?谁在死去之前坚信自己被爱过?
安德烈知道不能这么混乱着想下去,他的理智如同一层轻纱如此容易地被抽离,颠倒错乱的世界如此诱惑,不必费心寻找秩序一切就轻松了,打碎主题,甩开调性,绞碎音符!成功了!!音乐如此完美融合于噪音,混沌的,神圣的,和谐。
可是一双手伸过来拉起了他,在他谵妄的梦里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传来:“孩子,您生病了吗?”
是的,一定是。安德烈好像回答了一句,就又沉入那个欣喜的毫无规则的世界里。
夜深得令人绝望,古老的滴血大教堂象它的名称一样悲伤阴沉,这座著名的建筑已不再属于教会,它曾经庇护过无数贫穷的游方僧侣和诗人,而如今已经不能庇护自己,一把铁锁和一道措辞简单的文告就能粗暴地宣判它为异端。有时,或许包着严实头巾的妇女会还抱着孩子,在没人看到的时候,匆匆站在门前划个十字;可是这样的夜里,它的台阶上出现的人显然不是什么教徒。
谢德列维奇看了看表,熄灭纸烟,慢慢走下台阶。
小路拐角处,他等待的人出现了,出乎他意料的是,他一手挥着一顶帽子,另一手搀着另一个人,加上他自己又高又胖的身躯,这种姿态有点滑稽。
谢德列维奇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