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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察觉到官大娘有些异样,立刻上前一步,握住她的双手,轻轻摇晃。
她的掌心火炭一般灼热,烫得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大娘,不要说了,我们等大家伙都来了再讨论。”我出声提醒她。
她充耳不闻,更不顾我的摇晃,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我一定要追随他去,登最高的山,跨最宽的河,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快意恩仇,潇洒江湖,总胜过在这和平小城里虚度半生……”
我放开官大娘的手,走到院子一角的水龙头那里,取了一块毛巾按在水桶里浸透。
那时候,她仍然在喃喃地说话,像是中了邪一样。
“只怕又是伥鬼在捣乱!”我从桶里拎出毛巾,拧个半干,走回去拿给官大娘。
官大娘不接毛巾,嘴唇噏动,但不发声,只有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动静。
我帮她擦脸,由额头至下巴轻轻抹了一遍,然后将凉毛巾捂在她后脑之下、脖颈之上的大椎穴位置。那个穴道在按压、冰镇之时,能够驱散人的烦躁情绪,使人迅速安静下来。
眼下,我也没有什么好手段可用,只能等救兵赶来,再做打算。
大概过了两三分钟,官大娘猛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像是睡足了觉的人即将清醒那样。
“石头,你拿着毛巾干什么?”她又打了个激灵,跨步一闪,避开那凉毛巾。
我叹息着回答:“你刚刚神志有点不清醒,我帮你冰镇一下。”
官大娘抹了把脸,掏出手绢,擦脖子上流下来的水滴。
她的眼中充满了迷茫,擦水时若有所思,动作有一搭无一搭。
我继续告诉他:“大娘,你说了太多话,但我想告诉你,在医院那天早晨,你只不过离开了十分钟,再回来以后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说的话完全是我太爷爷夏神州的口吻。可惜,他借由你说的话没有什么建设性的内容,只是在回忆一桩陈年旧案。他说的事已经过去八十年了,事关抗日战争,今天再拿出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夏神州,夏神州……”官大娘喃喃地重复着太爷爷的名字。
门外仍旧寂寂一片,殷九爷等人未见踪影。
我忍不住焦躁起来,深怕那冰棺中的怪蝉再有什么异动。
“夏神州的话从我口中说出来……如果他即是我,那我又是谁?”官大娘轻轻地问。
我无法完全领会这句话,官大娘当然是官幼笙,曲水亭街乃至济南老城区最出色的走无常。她的声音和样貌为老城区的百姓所熟悉,很多人即使不认识当今的济南市长,却不可能不认识她。
“大娘,你今晚是不是太累了?”我问。
官大娘嘴角动了动,无声地点头。
“那好,咱们还是等殷九爷他们来吧,我先去烧壶水,他们来了再沏茶。”我说。
这些老房子没有接通天然气,烧开水只能用电壶。
我走进西屋,拧开水龙头接水,然后把电壶开关打开。
隔着窗棂,我看见官大娘倒背着手在灵棚里踱步,不时地长吁短叹。
“她是谁?我是谁?每一个人都有名字,但名字只是代号,可以叫张三也可以叫李四,但从本质上说,我到底是谁?”我也忍不住沿着官大娘的思路继续思考。
她在走无常的过程中,经常游走于生与死的灰色边缘,在某些时候处于“人”与“非人”的交界处。后退一步,将回到“人”的世界里来,向前一步,则坠入“非人”的深渊里去,当真是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所以说,走无常这种职业并非人人都能入门,也需要极高的天赋。
猛地,官大娘踏出灵棚,向西屋走来,最终停在窗外。
“大娘。”我叫了她一声。
她没有应答,而是挺直了背,视线笔直地穿过窗棂,射在我的脸上。
“我知道我是谁了,我是桑青红。”她说。
那个名字似乎颇为熟悉,我脑筋一转,想到族谱中记载过,桑青红是太爷爷年轻时的红颜知己。两人相遇时,太爷爷已经有了家眷,而这位姓桑的奇女子又不甘心与另一个女人分享太爷爷的感情,遂退而求其次,只单恋,不嫁娶。
按照山东百家姓的地域划分,“桑”姓出自于东营广饶一带,著名的旅游景区万桑园就是桑氏一族的发源地。
我苦笑:“官大娘,我真是被你绕糊涂了。”
太爷爷与桑青红是男女好友,太爷爷死于抗日之战,灵魂曾依附在官大娘身上。那么,官大娘是“他”,就不可能再成为桑青红。况且,桑青红只在族谱中出现过一次,别处再无记载,其灵魂又怎么会突然出现?
“今日回想,仍然能体味到那刀光剑影一战的惨烈——”官大娘沉声说,“国士不死,大国不灭,倾城之下,神州无敌。他夏神州是顶天立地的奇男子,如果没有桑青红,谁还能画下那一战的风采?历史长卷如云烟,没有他夏神州,敌寇的阴谋也就无人能破,我泱泱大国的国民全都戴上‘外国奴’的黑帽子……神州无敌,忍者授首,好啊,好啊……能亲眼目睹那一战,就算血溅疆场,又有什么可惜的呢?”
我从她话里发现了重要的线索,立刻追问:“桑青红画下了太爷爷终极一战?那画卷现在在哪里?”
如果有画卷为证,则我家应该被评为抗日世家、民族英雄,太爷爷的英雄事迹应该被镌刻在抗日英豪纪念馆中,受千万人膜拜景仰才对。
“没错。”官大娘点头。
“那画卷在哪里?”我重复追问。
官大娘举起右手,五指张开,在空中猛地一抓,然后迅速攥紧,放到鼻子下面轻轻一嗅。
这种奇术典籍中也有记载,被称为“闻风辨器”,也被称为“捕风术”或是“捕风捉影术”,其本质原理是通过空气中的微小变化去感知事情发展,与官大娘此前使用的“看香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官大娘连续三次重复同样的动作,之后才怅然叹息:“那画卷距离此地不远,但在断肠青龙与独目猛虎看守之下,我无法找到更确切的方位。”
我不知道她现在是谁——官幼笙还是桑青红?但那似乎并不重要。作为一名走无常,她体内贮存了太多非人类的东西,那些都不是人类思维能够解释得通的,只有她自己凭借超强的智力才能理顺,外人无法援手。
当下,于我而言,最重要的是,我的太爷爷夏神州是抗日英雄,令我夏氏一门光彩倍增。作为夏氏唯一的传承者,我现在已经鼓足了勇气,一定要继承列祖列宗的英雄之气,并将之发扬光大,再创夏氏盛名。
老宅处于老城区之内,除了西面的关帝庙与北面新修复的文庙,再也没有什么著名建筑。那么,官大娘说的“断肠青龙”与“独目猛虎”究竟是什么?
“济南地名中有青龙桥,泉名中有黑虎泉,难道以上的一龙一虎指的是那两个地方?”
我正猜疑间,西南方向有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其间伴随着数名老者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第18章 黑雾深廊,祸起萧墙(3)
“是殷九爷他们来了。”官大娘说。
我出了西屋,与官大娘并肩迎出去。
将要出大门的时候,官大娘忽然握住了我的手。
我转脸望去,官大娘脸颊上竟然挂着亮闪闪的泪珠。
“今晚,我看到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我从年轻时就知道,以自己的天赋与资质,永远都不可能达到‘天眼通’或者‘开天眼’的境界。所以,只能是意外——人生少不了意外,就连生与死都是意外,意外来了,谁也逃不过。不过,我并不怕意外,因为人活一世,重质量不重数量。千古艰难唯一死,我迷恋死亡很久了,因为只有死,生命的桎梏才能彻底打开,让我去看见那些活人看不见也触摸不到的。谢谢你,石头,你就是打开我生命桎梏的那把钥匙,谢谢……”她说。
奇术领域中,不少派别能够通过特殊的修行方式达到“开天眼”的极高明境界,“天眼”一开,人类世界中的种种困惑就都迎刃而解,看到哪里,哪里都通通透透的,没有丝毫遮掩。所以,“开天眼”是奇术修行者们的毕生追求。到了藏密、密宗的领域,修行僧侣将这种奇术叫做“天眼通”,是“五体神术”的其中一种。无论哪一种称呼,都形象地描述出了这种奇术修炼成功后的“大彻大悟”状态。
我的心情顿时变得极为晦暗,因为官大娘的这些话等同于临终遗言。
意外,给人带来的全都是伤、病、痛、死,任何一个家庭或者一个人都很难承受意外的沉重打击。至于生命桎梏,则是跟“一了百了”相联系的。在哲学家看来,人的生命过程就是“受苦受难受折磨”的艰辛历程,只有死亡,才是这些苦难的永久解脱之法。所以,官大娘提及“生命桎梏、迷恋死亡”,自然已经有了“必死”的预感。
“大娘,别说这些丧气话,你要是出意外,曲水亭街邻居们老了还能指望谁?”我试着劝解,但眼圈一红,喉头也哽咽起来。
“人生自古谁无死?”官大娘惨笑着说,“更何况,走无常的人活着也跟死了没什么两样,早就忘了‘怕死’两个字怎么写。我时常想着,也许只有真正死了,到了那边,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她放开手,仰面大笑,跨出门去。
我在门内怔住,竟然无法像她一样洒脱地面对生死。
“殷九爷、崔二爷、康爷、宗三哥、汤四哥。”官大娘在门外与来的人打招呼。
来的人全都低声应答,鱼贯而入。
那五个人我全都不认识,只觉得他们的衣着、面目极为普通,与菜市场上的贩夫走卒并没有什么两样,浑身都带着老济南人独有的土气。
夜真的很暗,他们从黑暗中走出来,就像永远活在暗夜里的荒野游魂一般,一行一动,悄无声息。
实际上,像殷九爷、官大娘这一类人在平安无事的和平时期都是被老百姓淡忘的,只有起了风波的时候,大家才会将他们奉为上宾。极少人能有未雨绸缪的大智慧,而是只懂得临急抱佛脚。
“小官,大家先给老夏上柱香吧。”先进来的秃顶老头说。
他没有正眼看我,而是用眼角余光斜斜地瞥了我一眼。这是夏家的丧事,但很明显的,他眼中只有官大娘。
官大娘就跟在老头的身边,连声答应:“是是是,殷九爷,请跟我来。”
跟着,她扬声吩咐:“石头,去灵棚里跪着,答谢几位前辈上香祭拜。”
我赶紧回到灵棚,屈膝跪倒。
五个人进了灵棚,殷九爷又瞥了我一眼,淡淡地问:“小官,这就是夏家的独苗儿?”
官大娘躬身回答:“是,他的名字是‘天石’两个字,小名叫石头。”
殷九爷有着一个瘦长的鹰钩鼻子,眼睛不大,但眼珠子很亮,如同两点鬼火。
“哼哼。”殷九爷摇摇头,冷哼了两声。于是,跟在他身后的四人一起哂笑起来。
“夏家完了。”有个人直截了当地说。
“这孩子的面相太死板,无棱无角,无透无漏。说好听点儿,是老实忠厚传家之相,说难听点儿,是冥顽不灵愚笨到家……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