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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齐一路大步走进了中庭,那里也是一片静寂,栅栏旁种着开满白花的藤蔓植物,簇拥着花圃中心含苞的玫瑰,几只早春的蝶已然迫不及待地飞舞其上。但习齐已经完全不觉得这里美了,一想到习斋可能受到的待遇,他就气得简直想砸了这些花。
怎么忍心?这些人怎么忍心?像习斋这样,天使一般的人物,这些人怎么忍心?
他在长廊间迷了路,正想找个地方问,转过一个柱脚,却看见一个身影。
「啊,不好意思,请问……」
他尽量用温和的语调说。仔细一看,那个人竟也坐在轮椅上,只是留着长发,穿着简单的裙装,看来是个女孩子,听见习齐的声音,女孩子蓦地回过头来。
习齐发现她的耳朵上,还戴着助听器一类的东西。习齐愣了一下,随即认了出来,那个人就是上次习斋回家时,拿给看的照片上那个女孩,和照片一样甜美、闲静,本人看起来,还有一种楚楚可怜的美感,个头和习齐一样也很娇小。
只是照片里的女孩并没有坐轮椅,脚看起来也还健全。此刻却看她右脚上了石膏,有些不便地坐在轮椅上,脸上好像也有擦伤。
习齐心中一喜,马上开口:「啊,妳是不是认识小斋?我是……」
没想到他才说这一句,女孩的脸色忽然铁青起来,好像听见了全世界最恐怖的事物一般。她面对着习齐的方向,举起了手臂,像要阻挡什么似地,狂乱地挥了挥:「啊——啊啊——!」她发出不成语意的叫喊。半晌用手推着轮椅,像要逃命似地转过了身,
「等、等一下,我不是坏人,我是习斋的……」
女孩更不打话,她笨拙地转着轮椅,好像还很不熟练。半晌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从轮椅上摔到地上,受伤的脚碰疼了,让她一时动弹不得。
习齐诧异地向他走去,想要扶她起来。女孩看不见的双眼茫然地飘了飘,举起手来挡在自己颊前:「不、不、不要!求求你放过我——!」
她几乎是惨叫着说,接着竟哭了起来。习齐错愕地僵在那里,转角那头又传来脚步声,跑出一位修女,还有一个女辅导员,两人身上都穿着制服,
「小悦,怎么了?」修女问道,很快跑过来把她扶了起来。女孩全身都在发抖,那个习齐不认识的女辅导员也奔向了她,和修女一人一边,把女孩扶回了轮椅上。但女孩却不肯放开修女,她紧抓着修女的袖子,往她身后拚命缩,一边惊恐地看着习齐的方向,好像他是什么恐怖的野兽一样:
「先生,你是什么人?想对我们的学生做什么?」
辅导员先开口了,她狐疑地看着看起来十分瘦弱的习齐,用手安抚吓得发抖的女孩子。习齐完全不知所措:
「不……没有,我只是想问路……」
习齐一开口,女孩又呜咽地缩了起来。那个修女听见他的声音,端详了一下他的五官,忽然大叫出来:
「啊……你该不会是……一年级D组,习斋的哥哥?唔,还是弟弟?」
习齐立时点头:「啊,是,我是他哥哥。我是来找习斋的。」
习齐认真地说。但他此话一出,辅导员和修女都露出古怪的神色,辅导员瞥过了头,像要说什么似地张开唇,却又闭起了嘴巴。修女在仍旧哭着抖个不停的女孩身边蹲下来,抚着她一头长发:
「乖,小悦乖,不用怕。他不是习斋,不是那个坏胚子。那是他哥哥,只是声音很像而已,有我们在这里,谁都不能伤害妳。」
习齐完全愣在那里,他忍不住脱口:
「妳说什么?」
他完全反应不过来。辅导员的脸如罩寒霜,女孩听见修女的解释,稍微平静了一点,扶在修女臂弯里抽咽着,辅导员关心地看了她一眼,又转回头来冷冷地看着习齐,
「自己的弟弟做的事情,难道你会不知道吗?」
习齐觉得自己脸色的血色褪了:「自己的弟弟……你是说小斋?他做了什么?」
女辅导员从轮椅旁站了起来,她似乎极为愤怒,只是碍于习齐学生家长的身份,才没有完全发作。习齐看见她的拳微微颤抖:
「你还敢说!做了什么,你问问小悦,她的腿是怎么断的?」
习齐的视线往女孩身上一瞥,声音也颤抖起来:「怎么……」
「就是令弟做得好事!他趁着小悦晚上一个人尿急,来不及叫辅导员,就自己起来上厕所时,从后面推了她一把,让她滚下了楼梯!就这样摔断了右腿。而且还不止这样,她还恐吓小悦,叫她不能跟任何人说,否则下次断的就不只是腿。结果因为没有证据,小悦也不肯作证,所以我们到现在都还拿令弟没有办法,」
辅导员冷笑了一声。习齐的脑子完全空白,全身只挤得出来一句话:
「妳骗人!」
「我骗人?习先生,我们不知道贵家庭对子女的教育是怎么样,但我今天不是以启明学校老师的身份,而是以我个人的身份……或是代替这可怜女孩的身份。」
辅导员似乎决定豁出去了,她的脸因愤怒而通红,对比习齐苍白的脸色,乍看之下,倒像庭院里的两种花朵:
「你可以随便问哪个人都行,只要是认识令弟的人,你就可以知道小悦有多倒霉!只不过是因为长得特别瘦弱、娇小,也不知道哪里对了令弟的胃口,从入学开始,你弟就专挑着她欺负。」辅导员越说越怒不可抑,逼近了习齐一步:
「偷走她的点字课本、在她坐下时抽走椅子、在班上编歌谣取笑她,小悦耳朵重听,功课经常跟不上,他还把小悦辛苦写完的作业抽走,叫班上的同学拿着它乱跑,让小悦哭着到处追。有一次小悦受不了顶撞她,他就联合班上视力比较好的男同学,强迫她拍了一堆奇奇怪怪的照片,说是要替她增加知名度……」
习齐浑身发抖,这些技俩,都是在以前的学校里,习斋的同学欺负习斋时用过的。
「令弟不是全盲,所以比起小悦还有许多优势,她没有任何背景,家人也全都亡故了,是靠着社福机构的支持才能来这里念书,她的名字喜悦,也是孤儿院替她取的。他竟然就利用这一点,知道她不可能向任何人求援,逼得小悦差点活不下去……」
辅导员说着,眼眶也跟着红了。女孩还伏在修女的怀里,仍旧是哭个不停,习齐口角干涩,兀自挣扎着:「可是,这不合理啊,如果……如果习斋他……小斋他真的做了这些事情,那么学校为什么会置之不理?至少会通知家长……」
辅导员冷淡地看着他,那眼神让习齐瞬间连血液都凉了,
「你是真的不知道?习斋同学的哥哥?」
那是极为鄙夷、轻视和不屑的眼神。当年习齐在那所学校里,和老师在校史室□□被撞见时,依稀那些围观的同学脸上,也是这样的神情。那是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瞬间降格成禽兽的蔑视,习齐一辈子也忘不了:
「令弟和主任牧师的关系非常好,不止主任,他和之前的组长、训戒室的辅导员、还有学校里几个专管行政的牧师,都是这种关系。尤其是之前前一任的主任,简直是如胶似漆!就因为这样,习斋同学在学校里根本是呼风唤雨,小悦是最惨的一个,其它不敢违逆他、被他指挥着欺负人的同学不知道还有多少,」
她无视于习齐的苍白,又冷笑了一下,
「那位主任在学期中退休了,回老家去时还特别打电话来,交代新任的牧师先生,说是一定要好好照顾习斋,还经常跑到学校来见令弟,令弟的魅力可见一般哪!对不起,我不是基督徒,就算是我也一定要说,习斋同学的哥哥,令弟真是无耻。」
辅导员咬牙切齿地下了结论。女孩又呜咽一声哭了出来,那个老迈的修女抚着他的发,在习齐哑然中接口:
「之前……发生那场意外,我们还以为令弟不会回来了。虽然这话不适合宽仁的主,但是为了喜悦,我们真的希望令弟可以藉此离她远一点,让小悦过着平稳一点的生活。但是没想到,他还是坚持回来念书,而且还因为自己断腿,就让小悦也……」
修女说到一半,像是难以启齿似地低下头。辅导员愤愤地插口,
「老天爷没眼,这种人渣,为什么不让他干脆掉下来摔死就好?」
习齐颠颠倒倒地退了两步,退到爬满白花的装饰栏旁。他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他想掉泪,又忽然觉得想笑,而且是大笑,好像看了一场很冗长、很精彩的电影,到最后却发现他有个荒谬的结局,开了所有观众一个玩笑。
好大的玩笑啊。但是为什么,他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了?
他失神地靠在柱子旁,直到修女和辅导员匆匆推着小悦离去。辅导员还犹不解忿地回头瞪了他一眼。就在这时,裤袋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
习齐茫然地直起身,茫然地把手机拿出来。发现来电显示又是小斋,按下接通键,又是一样,声音在很远的地方,或者更贴切一点说,是隔着什么东西的谈话声。
习齐再一次关掉电话,在学校的长廊间穿梭起来。他走过好几个行政处室,里面的工作人员和教师都抬起头来看他,他越走越快、越跑越激动,到最后干脆一边跑,一边小声地唤了起来:「小斋!」他伸头进一间处室看了一眼,又缩了回来:
「小斋,小斋!你在哪里?」
快出来,快点到我面前。
快来我的面前,再用你那天使般的笑容,说着善体人意的话语。
这样的话,哥哥就可以相信,你仍旧是我认识的小斋,从来没有变过。
习齐在一间深蓝色墙壁的处室旁停了下来。门上的标示牌上写着「训戒室」,应该是像训导处一样的地方,地方却很幽静。
习齐记得,他曾经听习斋说过一次,那是学生犯了主的戒律时,就会被送到这里来,听牧师无聊的讲道,有时候长达数小时。他还记得习斋还笑着说:真是无聊死了,我还宁可去听交通安全讲习呢!
他听见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好像有两个人,
「怎么,李老师,你感觉起来不是很乐意的样子耶?」
习齐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立时认出,那是习斋的声音。
只是和以往不同的是,习斋的声音,在习齐的印象里,总是那样活泼、天真,充满着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能乐观以对的朝气。然而现在的这句话,听在习齐耳里,竟像蛇蝎般阴冷,令人禁不住毛骨悚然。
若不是习齐对他的声音太过熟悉,一定要以为是自己听错:「还是我现在双脚残废了,所以你不爱我了?老师,应该不至于吧,你还曾经向我发誓,就算是背弃上帝,也要一辈子和我在一起的,不是吗,老师?」
习齐像是被什么驱使着,悄悄把头探进了训戒室。他看见了熟悉的背影,就坐在肖瑜买的那张轮椅上。习斋伤痕累累的身影无论什么时候看,都是那样令人疼爱的心酸。
习齐的双唇颤抖,室内除了习斋,还有另外一个男人。他没有见过这个男人,他穿着黑色的长袍,小心翼翼地跪在习斋跟前,而眼下进行的活动,习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