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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长夜又笼罩了深渊。妈妈用一种知命的眼神注视着不可逆料的海洋,长叹了一声。这时她注意到我睁大眼,朝她静静地观察。我投出一道怪异的深邃目光,妈妈没有见过海洋生物发出这样的目光,这令她十分惊诧。
五、食物
睡了又醒,如此反复了三五次,妈妈才带着几个稍大的孩子出外觅食。仅靠男人们的馈赠已经不够,要自己采集食物才能存活下去,即将过独立生活的孩子们必须学会觅食的本领。
妈妈游出洞口时,忽然感到一阵虚弱,身子往水底一沉。
青春已逝,她第一次产生这样惊惧的念头。海洋人类没有时间概念,但体内的生物钟告诉妈妈衰老正在到来。
不知不觉中,时光如飞,妈妈又生育了好些个弟妹,包括我出生后她与银色男人的结晶。
而我也长大了一些,妈妈也开始带我出游了。
作为一个男子,我过于瘦弱。妈妈心里清楚,这可不是海洋女人喜欢的类型。此时的我一切都显得平常,游速不比别的孩子快,力气也不像真正的海星。我也再没有投射出那种深邃的目光,让别人觉得我神异。
但妈妈仍然对我倾注着爱意和希望。所有的孩子,从理论上讲都有着远大前程。妈妈一厢情愿地以为,年轻的新一代将给衰落的种群注入复苏的气息。
妈妈通常带领我们去到海槽底部,这里延伸着一段平展的缓坡,分布着丰富的食物源。各种发光生物把这一带映照得幽幽发亮,我见到了匍匐爬行于海底沙地上的各种螺类、海星和寄居蟹,还有附着在岩礁上的珊瑚虫、水螅虫、牡蛎和贻贝,以及从地下钻出来的梭子蟹和海蚯蚓。对虾则神经质地在水层中穿梭,它们的大螯漫无目的地噼啪作响。妈妈告诉我们,这些都是人类的食物,她教我们如何捕获它们。
我的个头要比同龄的兄弟们小,但我却是最活泼的分子之一。我常常游到队伍外面去。这时,妈妈便要大叫:“海星,赶快回来,小心大海鼠吃了你!”
不过,自从那次大海鼠光临之后,我们便再也没有见到过这种可怕的动物。
我看见一群电鳐嗖嗖响着正从附近游过,不禁微笑着朝它们招了招手。
有一段时间,我总是跟妹妹水草在一起。我们结成对子,一起追逐底栖和浮游的动物。
但是,我仅仅试了试用海衣草编成的网罟捕捉毛虾,便感到了厌烦。我觉得,这应该是女孩子们干的活。
“水草,还是你来吧!”我大声招呼。
水草很听我的话,翩翩作态游过来,轻巧地抄起小网,灵活地扑向虾群。
我则呼啦一下潜到海底,寻找海胆的踪迹。我用小水矛刺伤了一个海胆,但却没有办法把它捉拿回来。
我于是改变了策略,去抓红头线虫和翡翠扇贝。末了,我把几个鲜艳的猎获物当作礼物送给水草,水草高兴地笑了。
“海星,你真好!”她甜美的容颜和声音使我一阵发呆。
有时,妈妈会带领我们一直往上浮。我们来到了水质透亮得多的地方,那是明媚的阳光能够抵达之处。阳光是一种陌生事物,与我们相距甚远。我第一次看见阳光,猛地一阵恍惚,停滞在水中。那是另一个世界在向我招手啊!我在寒冷的阳光中神往了一会儿,才继续向前游去。
我们眼前出现了水中的茂密森林,各种植物迷人地缠绕着,撩人地荡漾着,有的长得有十几个孩子那么高。五颜六色的珊瑚礁也一朵朵向我们招摇。这里是神异的龙宫世界,宝石灿烂,灵光闪烁,动物种群也与深海不同。
这时,妈妈便教我们辨别紫菜、海带、石莼、海草、海萝与红树的差异。她说,其中的大多数,都能为人类所食。我们兴高采烈,着手采集。植物们随着水波晃动,发出悦耳之音,好似仙乐。我听得专心,不禁手舞足蹈。一些孩子撒着欢朝森林深处游去,妈妈急忙叫住他们:“宝贝们,不要着急,我还要告诉你们一些事情呢。”
她说,森林中也存在着危险。有一些植物是人类的天敌,比如食肉藻和毒苔,千万要避开它们。她一边描绘它们的长相,一边招呼着孩子们:
“石贝,你这个鲭鱼脑袋,别靠近那个发绿光的珊瑚!”
“泡沫,冒失鬼,不要碰那株金莲草!”
“纤毛和涡涡,互相看着啊,别离群!”
妈妈拥有丰富的海洋生物知识,这让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只要呆在妈妈身边,我们便感到安全。但这很快被证明是一种假象,因为,终于还是有人游散了。这回不是我,而是水草。
“水草,你在哪里?赶快回来啊!”
着急的妈妈带着我们大声呼唤,她的脸上显露出了不祥的神色。
不远处传来了细声细气的尖叫。
水草被缠住了。捕获她的是一簇悄无声息的水笔仔。这种矮矮的岩灰色植物,一直静静地盘坐在礁壁上等待猎物。水草没有听妈妈的话,自己又不认识路,贸然游到了丛林深处。植物忽然伸出了巨舌般的枝条,伞一样把她卷走了。妈妈明白,发生了这种险情,只能听天由命。隔着密林,她一筹莫展地看着女儿在水笔仔的缠绕中挣扎。外层,是水笔仔的哨兵王海桑,它们与水笔仔形成了共生关系,与人类对峙着。
植物没有心智,但这种敌对,又似乎是一种心智的表现。天意安排了人类的宿敌,使大家世代为仇。
我们便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水草纤秀的肢体在植物叶片的大网中痛苦地扭动,她每动一下我的心也随着抽搐一下。这时,人群中忽然冲出一个身影,那是我,我与水草是那么的要好,我决定冲上去把她解救出来。
“危险!”妈妈歇斯底里地大叫,朝我追来。
就在我即将接近那植物的一刹那,妈妈及时赶到了我的身后,一把把我拉了回来。但是,水笔仔和王海桑同时伸过来的舌头还是触到了妈妈。妈妈腿上渗出了鲜血,我吓得魂飞魄散。不过,流出来的血是红色的,这表明没有毒素浸入。
这时,水草已不再叫唤和挣扎。她平躺在一堆树枝中,像是安稳地睡着了。树叶会分泌浆液,过不了很久,便会分解她,连骨头都会化掉。妈妈知道,女儿将成为树的一部分。她的体液将流布于树的全身,变成后者的养分。她的灵魂将在那植物的伞盖顶端张大眼睛,等待捕猎下一个倒霉鬼,而水草本人,便是被上一个死去的人捉住的。她只是转换成了另一种生存形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海洋中就流布着一种传说:吃人的大海鼠、吊睛鲨和食肉植物,都是由死去的人变化而成的。
妈妈自责疏忽。她的确年纪大了。
但她没有落泪,只是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便带着我们游走了,开始了新一轮觅食。
为了安全,妈妈带领我们汇入了别的母亲统率的群体。
六、我
水草的事件给我以莫大震撼,但我还没有死亡的概念。
我问妈妈,水草留在那里做什么。
她答道:“她睡去了。”
“那么我也要睡去,跟她一道睡。”
“不可以,你在洞穴这里睡。”
“为什么水草要到那里去睡呢?她好像并不情愿。”
妈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也不敢告诉我,水草变成了一种伤害生命的精灵。她只是说:“因为她要与植物在一起,她要与植物一起成长。她是植物的一部分。”
这大约便是宗教意识的萌芽,而妈妈并不知觉。她只是朦胧地感到,人类的生命被海洋中一种无形的东西主宰。
所有的植物、动物、水和礁石,都具有某种灵力。人类无法知晓其中的奥秘,也从没想到要去了解。
而幼小的我不懂得这些,我只是为那天的事情感到恐惧和伤心,我不想水草留在那里。我想要她回来,同我一起玩耍。
是啊,她怎么可能是植物的一部分呢?我们都来自妈妈的身体。难道妈妈曾经也是一株食人的植物?
我把我试图救助水草的想法向兄弟们讲述,大家却把我嘲笑了一通。
“你怎么行呢?你这笨蛋。”
“就是呀,海星,连海胆都杀不死。”
“要不是妈妈拉他回来,他早被水笔仔吃掉了。”
“我们都不行。”
“或许,那些大男人才可以吧。”
“至少,得用长长的水矛。”
“那些男人呀……”
我想起了男人们驱逐大海鼠的惊险场面。大海鼠是可怕的动物,比水笔仔要可怕得多。能够驱逐那种恶魔的人们,也一定能够战胜任何食人的植物。我由此开始了对成年男子的幻想:他们游动时,强劲的身躯发出礁石般的幽暗光芒,腿像是粗壮的海藤,他们茂密的毛发蒸腾出浓烈的气味,搅动的水纹成了奥秘无穷的图画,他们经过时海水发出响亮的爆裂声。他们与居住在洞穴中的这一群妇孺有着那么多的不同。
我闭上眼睛,幻想游动的是自己,不觉划动起手臂。但眼前出现了水草,我记得她最后对我说的话:“海星,你真好!”
我又伤心起来。我模糊地意识到,自己也将属于男人的群落。我会成为海洋中的强者,让水草永远伴随在我的身旁。
七、男人
逐渐,在我心目中,男人以两种形象出现。
一种是手持尖尖水矛,背负食物袋囊,赳赳武士的样子,他们是水世界征服者。我常幻想自己与这种形象融为了一体。
另一种是他们与妈妈在一起时的形象。这时,他们好像是一种我不熟悉的虚幻生物。当这种情形出现时,我很难形容我的感觉。
我以前不太注意这个,但最近,却不知为什么,越来越加以留心。
男人和妈妈在一起时,妈妈便眼神迷乱,唔唔地呻吟。有时,她会显得不安,侧过头来狠狠瞪我一眼,那是在敦促我离开。那一刻,我说不清妈妈是美丽还是丑陋,便怏怏地游开了。
男人中有一个人来的次数最多,妈妈对他也特别亲热。这时,妈妈会允许我呆在一旁。
“他是谁?”等男人走后,我忐忑地问。
“他是你的父亲。”妈妈说。她察觉到了小孩心中的醋意,不禁在惘然中夹杂着喜悦。
“父亲?”这时我记起我以前其实就知道这个人,但我觉得那个男人太老了。
男人们临走时总是留下一些食物。这让我们嬉水欢呼。
我对妈妈身边的男人怀着羡慕与仇视交织的情感,它破坏了男人在我心目中的第一种形象。这时,一些哥哥已开始过独立浮游生活,偶尔回家,只有一个目的:找妈妈。当哥哥与妈妈的身体缠绕在一起时,我脑子深处轰地震响了。吃惊、委屈和嫉妒在我心底交织成了一团纷乱的海底潜流,其中还混杂着强烈得难以言说的不安和厌恶。然而,我今后也会跟妈妈这样吗?
我不敢往下想!
哥哥也为我们留下一些食物,然后便吃吃地笑着游走了。
妈妈用担心而迷恋的眼神目送着哥哥。当她发现我正在一边看着时,便难为情地瞪了我一眼。这时我身上像被电鳐电了一下,火辣辣地转身游开了。
我有六个姐姐,三个妹妹。偶尔,我会想到已经淡忘的水草。
年龄稍大一些的姐妹们只能在下一次潮汐到来时,独立门户。这时,男人们才被允许来找她们,这是种群中的习俗。
但是,我和还在洞中的兄弟们,面对我们的姐妹,却滋生着某种新的情感。我们怀抱了难言的羞赧之心,在见到她们时便急急地掉头离开。而实际上,我们对她们的兴趣却与日俱增。她们在表面上也与我们若即若离,但眼神中的调皮味道少了,温柔色彩多了。她们身上的气味,也渐渐与男人的不同起来,使我们颇有些晕头转向。
我们同时也憧憬着邻居家的女孩子们。她们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