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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是愣了一下才笑了:〃是的,荣哥儿,我也爱你。〃她将一串钥匙放入我手心。
车子开走了,我隐约的感觉到,她有甚麽没有对我说。但我不能去问,也不好去问。我那时只觉得感伤,谁知道这一别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呢。我一路上紧紧捏着那串钥匙,一句话也不想说。
车子停下来,我摸索着开门,已经有人拉开了门,伸手牵了我下来。这手很大,手心温暖干燥,给人一种踏实安定的感觉。我说声谢谢,这人却噗哧一声笑了:〃甚麽时候儿这麽客气了?〃
我心里一喜:〃孟华哥?〃
〃能不能走?〃孟华拉着我,〃我抱你。〃说着弯腰就要拉我的膝盖。
〃胡闹!〃刘叔叔的声儿响起来,〃他伤了腰怎麽能抱?扶着他慢慢走进去吧。〃
〃哦。〃孟华应了一声,〃那就我背他吧。〃说着就拉了我手挂到他背上去了。
我没有说话,眼睛自然是看不见的,但我的鼻子贴在他的耳后,闻得到他身上淡淡的味道,那是刘叔叔家自制的药草香皂的气味。我的脸颊挨着他的后脑,感觉得到他的头发浓密的,繁盛的。我把头埋进他的颈窝,深深的闻着他的味道。
孟华低笑了一声:〃怎麽和只小狗儿似的?〃
我不说话,感觉得到阳光撒在我身上,顽皮而又贴心。
孟华一路将我背进屋里椅子上坐下:〃咦,手上捏着甚麽?〃
我这才发觉一直捏着那串钥匙,于是摊开手来:〃苏小姐家的钥匙。〃
〃她对你倒真好。〃孟华倒杯茶递到我手上。
我低头轻笑,孟华哥又道:〃看来荣哥儿真是招女子喜欢。〃
我大笑:〃不要嫉妒好不好?那是因为她们不认识你,不然,哪儿有我?〃
他也笑了:〃谁说的?她们最后都会选你。〃
可我只看你罢了。这句话我没说,心里感叹一声。孟华见我不说话,凑近了一些低声道:〃说笑罢了,真生气了?〃
我摇摇头,顾左右而言他:〃我住在这里麽?〃
〃难道想回家?〃
〃不,孟华哥在哪里,我就想在哪里。免得你又不告而别。〃
孟华哥笑出声来:〃真是孩子。〃
我不语,孟华道:〃我去看看你的药好了没有。〃说完起身走开。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不知为甚麽心里竟然安定很多。
这段时间日后回想起来,竟是我最安定的一段日子。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孟华哥定是陪在我身边的,给我念书,陪我说话,陪我检查身体。我有种从未有过的安心满足,觉得就算看不见他也是好的。至少他就在我身边。待眼睛全好的时候儿,已经到了六月。
北平的六月,隐隐燥热起来。孟华送我去医院拆线,我有些忐忑的拉着他的手:〃若是我睁开眼睛却甚麽都看不见,怎麽办?〃
〃要对医生有信心。〃孟华的声音沉稳有力。
我略微安心,医生一层一层拆开我的眼睛上的纱布。我却突然想到甚麽:〃缝针了,会留疤麽?〃
医生忍着笑:〃不会的,相信我。〃
我顿时紧张起来,我不喜欢脸上有甚麽痕迹。孟华拉着我的手:〃刘叔叔很注意你的饮食,放心吧。〃
我听得出他含着笑意,不由气恼道:〃你以为我是怕丑麽?〃
〃难道不是?〃
〃自然不是。但你想,若别人问我怎麽弄的,我怎麽说?〃我叹口气。
孟华沉默了一下,只是握紧我的手:〃不会的。〃
我只能听天由命。纱布全都揭开了,眼睛一时不能适应光线,有些刺痛的晕眩。我紧紧闭着眼睛,不敢睁开。医生鼓励我:〃慢慢张开眼睛,不要着急。〃
孟华哥也轻道:〃荣哥儿,看看我。〃
我慢慢眯起眼睛来,熟悉而陌生的光明回到我的眼睛。有些眼泪氤氲开来,很快就干涸了。我看清楚孟华的脸,不由笑逐颜开:〃我看到你了。〃
是的,我看到他了。孟华的脸上是如释重负的笑容,他拥抱我:〃恭喜你!〃
我搂住他,快活起来:〃我又看见了!〃
护士递过镜子来:〃你看看?〃
我接过来,镜子里面的人面孔白皙瘦削,我吓了一跳。孟华也捏着下巴:〃太瘦了,可要好好进补。〃
医生失笑:〃他身体刚好,时令也进夏,不宜大补。调养一下就是了,毕竟年轻,身体底子是好的。〃
我凑近一些,望着镜子找脸上的疤痕。几乎看不出来,只在左眼上有道浅白的痕迹,将头发放下来就遮住了。
孟华也在看我,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我回过头去,他笑得更深了。我不由伸出手去拉住他,医生看着我们也笑:〃真是感情好的兄弟。〃
〃我与他并无血缘关系。〃孟华不知怎麽来了这一句。
医生愣了一下才由衷道:〃那就更难得了。〃
我们都笑了。我转头看出去,窗外阳光灿烂,北平的夏天已经来了。
二十六
〃叶子花、朱顶红、八仙花、夏鹃、天竺葵、大花天竺葵、倒挂金钟、令箭荷花、茼蒿菊、樱草、香豌豆、爪叶菊、蒲包花、牡丹、月季。。。〃我皱着眉头。
〃夹竹桃、白兰、韭菜莲、茉莉、米兰、凤尾兰、南非凌霄、仙人掌、昙花、宿根福禄考、千花葵、香豌豆、芍药、蜀葵。〃孟华舒口气,〃苏小姐真是雅人。〃
我蹲在花棚里:〃真看不出她竟养了这麽多花。〃
〃她一个人,总要有些事作。〃孟华拍拍手上的泥拉我起来,〃荣哥儿,你该看书去了。〃
我笑着站起来,跟他一起回了屋里。
出院之后我总不好再赖在刘叔叔家。孟华他们也有任务,不能耽误了。前几天接到苏小姐的电话,她现在在香港。并没有说甚麽,她只请我不时过去看看那所宅子,里面的下人都还在,工钱她另外安排人照付,统统不用我操心。我拿出那串钥匙想了一整天,还是过去了。
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沙发柜子依旧维持原样。玻璃瓶子里摆着时令鲜花,整栋房子宁和静谧,仿佛苏小姐还在似的,不一刻就会从楼上下来冲我微笑。
我不知为甚麽很喜欢这里,下课后总要来坐上一阵。渐渐就在这里看书,渐渐就住在这里。三姑那里还是回去的,翠萍会做好吃的给我,也会絮絮叨叨告诉我今儿吕小姐又打电话来,问我愿不愿意去南京。
我只是笑的,马上就要考试了,等考上了再去给她一个惊喜。顺便去趟老宅,见见我的二叔二婶和三姑。
孟华偶尔也会来苏小姐这里看我,但他总是带着几分鄙意的神气。我知道他心里是看不上苏小姐这样儿的人的,在他明媚的心里,这些,统统是该否定批判的。我不想与他争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无需五十步笑百步。
此刻我坐在沙发上,将头埋在书里,间或喝口茶。苏小姐是个会享受的人,家里下人并不算少,统共八个,一个丫头一个司机一个老妈子,两个花农之外剩下三个全是厨子。一个管西式菜,一个管中式,还有一个专门伺候茶水点心。我并不想改变甚麽,只叫他们照着原先苏小姐喜欢的口味来就是。茶杯里永远是大吉岭红茶,点心无论西式中式,都是可口精致,如她这个人。但我还是自墙角窗帘看到她的寂寞。一个女人住在这里,伺候的丫头只有一个,可见她并不喜欢宴客。司机和汽车却是要的,毕竟,这是一个女人的排场。如果连出入都要男人接送,岂不是真正悲哀。
也许是我胡思乱想,我收敛心神回到书本里。我没有任何立场来同情她。
〃甚麽时候儿考试?〃孟华洗了手坐到我对面。
我微微抬头:〃七月九日。〃
〃还有半个月。〃孟华嘀咕了一声。
〃哥,你说我考得上麽?〃我笑眯眯的。
孟华看我一眼:〃考得上怎样,考不上又怎样?〃
〃考上了,就出去了。〃我歪着头,〃考不上,就再考一年吧。〃
〃你就这麽想出去?〃孟华没有看我,转头看着窗外的树。
我想了想才道:〃也不尽然。。。只是,不知道留在国内该做甚麽罢了。〃就又笑了,〃我是不可能像你一样为国为民,也不会像懿洲哥那样从政。。。也许再读几年,留在学校当个教授先生也算条出路。〃
孟华笑了出来:〃你当先生?可不要误人子弟。〃
〃怎麽,难道不行?〃我故意瞪起眼睛来,〃我知道你学问比我好,也不用这麽诋毁我。〃
〃生气了?〃孟华哈哈大笑,随即静了,〃你走了。。。吕华仪怎麽办?〃
我有些奇怪的看着他:〃怎麽好好儿的说到她?〃
孟华喝着茶:〃她是你未婚妻。〃
我一时也不知说甚麽好:〃是,未婚妻。〃
孟华突然立起身来:〃我走了。〃
我有些无措的站起来:〃这麽快?〃
孟华戴上帽子:〃我还有事。〃
我只好点头:〃那我送你。〃
孟华看我一眼:〃不必。〃
我忍不住拉住他:〃哥,好好儿的怎麽了?〃
孟华看着我:〃没甚麽。〃
我嘴唇动了一下,只得放手看他去了。
屋子里还飘着茶香,我却觉得一阵阵发冷。
事实上这试能不能考还是未知数。从〃九一八〃事变之后,小日本不断增兵我国东北,还抽调精锐部队关东军进驻平津一带,频繁举行军事演习进行挑衅,看样子是要伺机挑起战端。吕先生回了北平,也在加紧部署。吕华仪也复了课,这几日也在准备考试。我们很久不见了。
但我不想见她,她也晓得我最近忙的焦头烂额,不来找我,我乐得轻闲。只是太久不见,吕先生来了电话,叫我晚上过去吃饭。我只能去的了。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是七号。我从学校出来就直接去了吕宅。吕先生并不在,吕太太只说今儿下午日本鬼子的华北驻屯军,由那个叫甚麽清水节郎的大队长领着,荷枪实弹开到了回龙庙到大瓦窑一带。我一想,那一块儿紧靠着卢沟桥,我们也有守军驻扎。选这麽个地方演习也不知是个甚麽意思。
晚上七点半的时候儿电话响,吕先生的秘书打来的,说是日军已经开始演习,叫我们没事儿别出门。我只好陪着吕太太和吕华仪吃饭说话,打发时间。期间打了电话回家去,叫翠萍他们小心些。又打电话去刘叔叔家,却没有人接,心里有些奇怪。转念一想,多半是有甚麽任务的吧。
到了十点多还听见隐隐的炮声,也不知这个演习要弄得多晚。吕太太已经困了,却还撑着笑看我们说话。我只得和吕华仪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要不你先休息去吧?〃
〃不用,我看你紧张得很,跟你聊聊放松些。〃吕华仪眨眨眼睛,笑容满面。
我只是笑的:〃哪儿有紧张?〃
〃倒是呢,我爸说他问过你的成绩,教授都说你没问题,只要稳定发挥绝对能出国。〃吕华仪赞叹的看着我,〃我怎麽就是没你聪明呢?〃
我摇着头:〃我哪儿有聪明,不过是死读书罢了。〃
〃现在肯静下心的年轻人,太少了。〃吕太太感慨了一句。
〃那是我没别的本事罢了。〃我陪着笑。
吕太太也笑:〃我就喜欢荣哥儿这一点。〃
吕华仪挤挤眼睛:〃你若真考上了,一定要请我好好吃一顿。〃
〃这孩子,考上了该我们替荣哥儿庆祝,怎麽该他请你?〃吕太太哭笑不得。
吕华仪得意洋洋道:〃若没有我帮他练习口语,若没有我的坚定支持,他会成功?〃
我只是点头:〃是是是,没有你我怎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