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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时收声,望见苏小姐立在窗前。半开的窗帘,外面落着雪。屋里的英式壁炉燃烧着木炭,发出清脆的噼啪声,间或迸发出一两点火星,瞬间又消失了。地上是白色的地毯,有着长而柔软的毛,令人忍不住想脱了鞋子坐在地上。
〃原来荣哥儿也知道香雪兰。〃苏小姐笑容可掬。她今天穿着家常的衣服,一条半新不旧的窄身收腰旗袍,淡黄的晕染绸子,没有花纹,整齐大方。那日盘起的头发今日全数放下,柔顺的直垂到腰间,若不是那一双眼睛,整个人清淡的更像个夜校学生。
我叹口气,每次见到这个女人,总觉得像画中人:〃原先念书时看过画片,没有想到真品这样优雅。〃
〃今天才开,一时心喜,才想到请荣哥儿你过来观赏。〃她浅浅笑着,美丽异常。
我叹口气。下雪天请人赏花,也是雅事。
二十一
〃你来看。〃苏小姐走过来,轻挽我的胳膊,熟捻却礼貌:〃多玲珑清秀,还有它的香。〃
我顺着她的话头:〃可不是?就是这股香气叫人迷醉。〃
〃说是原产非洲南部唤做好望角的地方。〃苏小姐笑容满面,〃可喜价格低廉。〃
〃记得书上说这种花喜凉爽湿润和阳光充足的地方,秋凉生长,春天开花,入夏休眠。可惜不耐寒,不能露地越冬。〃我叹口气,〃不然植在院中,大片蔓延开来,也是胜景。〃
〃这话宜长于肥沃疏松、排水良好的土壤中。〃苏小姐呵呵直笑,〃我的花园专有一温棚,就为伺候它。〃
我一愣:〃这是苏小姐亲手种的?〃
〃可不是?种了三年,可算开了。〃苏小姐面容轻柔,抬手抚摸花瓣,〃说有红、粉、黄、白、蓝等颇多颜色。。。〃
〃还是白色最为怡人。〃我接过口去。
苏小姐嫣然一笑:〃荣哥儿果然是得趣之人。你想这所公寓阴沉冷郁,若没有它,我怎生熬得过冬天去?〃
我微笑:〃只看这花就会立时爱上这所公寓。〃
苏小姐手抚在唇边轻笑。这个姿势想她是练过千百次,唇齿半遮半掩,柔红唇色趁着洁白牙齿,娇媚可人,清新乖觉。怪就怪在这里,并不觉得作态,也不觉着装嫩。我还记得在吕宅见过不少太太拼命折磨旗袍,可怜那一身衣料和身上肥油,惨不忍睹,虐人虐己。
苏小姐就不是这样。
我们坐下来喝茶,茶暖花香,我有种朦胧的飘忽感,不知天上人间。
〃荣哥儿可否再坐一阵?〃她浅笑着。
我怎麽拒绝得了:〃客随主便。〃
苏小姐笑着招手,在一旁的丫头过来,她低声吩咐:〃请张师傅来给我做头发。〃
我一愣,这个时间请人做头发?丫头却见怪不怪,径直去了。没半刻,一位头发斑驳的老先生进来:〃苏小姐。〃
她含笑颔首:〃这麽晚还劳烦您。〃
张师傅没有多说甚麽,丫头早备好什物,她过去坐下,张师傅替她围上毛巾。我听见墙上自鸣钟响九点整。
〃小姐要怎麽弄?〃
〃。。。我也没主意,不如剪了吧。〃苏小姐声儿淡淡的透着一股慵懒劲儿。我看她一眼,颇有些惊讶。
张师傅也是一愣:〃剪了?〃
〃嗯,剪短吧。〃她放下手里茶杯指着耳根道,〃这里,好不好?〃
我一时不知是问谁,直到她看过来才回神:〃啊,这。。。多可惜。〃
她却笑了:〃有甚麽可惜?明日起荣哥儿你也留了头发,看长到这样儿长时你还会不会喜欢。〃
我尴尬笑了:〃苏小姐又取笑了。〃
她只是一笑,不再说话。屋子里静静的,听得见头发落下的沙沙声,闻得到香雪兰的幽香。
坐在这里,总有种不真实感,美丽的,清幽的,却又缥缈,仿佛说话声儿大一点儿就会不见似的。住在这里的人,每天打扮得美丽动人,只为等着某人临幸,其余时候,都是孤单的。
是的,人与人是不同的。二婶种的无非桃花牡丹,三姑喜欢桂花芙蕖,大抵白海棠南天竹之流只能苏小姐这样儿的人物才能消受。并没有诋毁轻看之意,只一时感慨罢了。
在我默想的时候儿,苏小姐已经剪完头发,张师傅退了出去,几个丫头捧了一堆衣服和穿衣镜来,她立在镜前逐一比划。
〃荣哥儿,你说下雪出门穿甚麽好?〃她笑着看我。
我一愣,这个问题问我算是找错人了:〃这可。。。真对不住。〃
苏小姐笑起来:〃这你可就比不得懿洲了,他挑衣服真有一套。〃
我不由自主挑眉,刘懿洲?苏小姐却不再说话,捡了好一阵,最后选定一身宝蓝的旗袍。等她自里间换衣出来,我顿时愣住,不由自主立起身来。她围着墨色的披肩,更衬得她面色白皙小巧,俏丽丰韵。
〃现下十点,荣哥儿可有事?〃苏小姐扬手让丫头把东西收拾好,回身看着我笑。
〃可惜明日早课。〃我心里不是不柔软,总觉得她是个寂寞的人,但她的寂寞与我无关。
〃正巧我有牌局,可请得动荣哥儿送我一程?莫嫌我俗气才是。〃她笑起来,扬手摘了一朵香雪兰别在盘扣上。
她一定是有话要和我说,但又不知怎麽开口。也可能实在无人可倾诉,故而选择我。我心里叹息,面上笑着挽了她的手。
一路都是香雪兰的清气,我没有先开口。
司机将我们送至另一边租界,苏小姐扶着我的手下车:〃这是何先生家。〃
我顿时愣住,身子一僵:〃哪位何先生?〃
苏小姐只神秘一笑:〃有得几个何先生?〃
我呆了片刻,不敢相信。苏小姐只是颔首:〃我先进去了,司机会送荣哥儿回去的。叨扰了你这麽久,我真是惭愧。〃
我定定神,她却又笑道:〃照理说,我原也不想见这些大人物,可牌局又是早定下的,推也推不了。不去自是不好,去了又不免。。。〃
我不知怎麽应了一句:〃苏小姐若是不嫌弃〃
〃我怎麽会嫌弃呢?〃她似是算准我会这样说,只管呵呵一笑挽了我的胳膊就进去。
丫头见她一副熟识的模样,只是打量我一眼,也不多话引进里面。楼上厅里三位太太早等在那里,见我们进来只管笑:〃原说落雪怕你不来呢!〃
苏小姐抿唇一笑拢拢披肩:〃我若不来,下雪天的三缺一,叫你们怎麽办?〃
〃身上别的甚麽花,香得妖里妖气的。〃一位太太半开玩笑拉她过去。
〃送你一朵,叫你也妖气一回。〃苏小姐笑着将身上这朵取下替她戴上。
〃就听她乱说,若我和仪情你似的,就是妖怪我也当。〃另一位太太笑着起身来看接过口去。
我听得很不是滋味,觉得苏小姐来此处不是无端受辱麽?可又不能说甚麽。正郁闷时,就听唯一还坐着的那位太太说:〃这个年轻后生是谁?模样真是讨喜。〃我抬头一看,竟真是王文湘!心里立时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还不快叫何太太好?〃苏小姐教我喊人,〃这是李太太,这是陈太太。〃
谁不晓得王文湘是何应钦的太太?我心里嘀咕一句,面上笑着打躬:〃何太太好,诸位太太好。〃
何太太抿唇笑着:〃仪情,别又是你哪儿弄出来的儿子吧?〃
苏小姐坐下来洗牌:〃若是倒真好了。〃
〃上次那位刘小哥儿你也这麽说。〃李太太理着牌笑。
刘小哥儿?刘懿洲?我吃了一惊,按下心跳就听苏小姐笑:〃快别说笑了,他是华仪的未婚夫。〃
〃怪道儿呢,巴巴儿的带个俊小子来,原来是女婿。〃陈太太呵呵一笑,〃就晓得叫我们眼馋。〃说着跳牌,〃快别忘了。〃
〃荣哥儿,还不见过几位太太?〃苏小姐冲我使个眼色。
我笑着道:〃几位太太就别取笑我一个小孩子了。我给几位太太倒茶去。〃说着接了丫头手上的杯子。
〃嘴倒甜。〃何太太笑着看我一眼,〃手脚也勤快。〃
〃甚麽时候儿完婚?〃李太太看着苏小姐道,〃三条。〃
〃五筒。〃苏小姐摸了牌,〃等荣哥儿明年考完留洋的事儿就订婚。〃
〃吃,九万。〃何太太笑眯眯的,〃老吕真有眼光,挑上这麽一个。是在清华念吧?〃却又转过来看着我。
我敬茶给她:〃是,正念着预科。〃
〃怎麽认识的?〃陈太太摸了牌直笑,〃一筒。〃
〃碰!〃何太太抢了先,〃别说是叫老吕抓了来的。〃一群人就笑得东倒西歪。
我索性挤挤眼睛道:〃可不是?我带头闹事儿,结果叫吕先生抓住了。〃
她们笑得更厉害,牌都不打了。何太太好容易忍住了,陈太太又道:〃我才不信!再说吕小姐会乖乖听吕先生的?〃
李太太笑道:〃这可不好说,若是叫我女儿见了这位哥儿,只怕也是喜欢的。〃
我只管陪笑,不时添茶。她们说了一阵就又转到旁的地方去了:〃听说何先生回来了?〃
何太太叹口气摸牌:〃回是回来了。。。只怕日后更难过了。〃
几个人换个眼光都不说话了,气氛一时微妙起来。我想到刘叔叔曾给我讲过,民国十五年的时候儿,窃据武汉国民政府主席的汪精卫于七月十五日通电反共反蒋。以李宗仁、白崇禧为首的桂系与蒋有矛盾,公开逼蒋下野。何应钦此时判断失误,以为蒋树敌太多,已四面楚歌,必败无疑。于是暗中支持桂系逼宫。这样,蒋也只好下野。当白崇禧在会上要蒋离职时,蒋回顾何,而何一声不吭,蒋伤心异常,拂袖而走。据说蒋光头事后说〃当时只要他何应钦一句话,我是可以不走的〃。这便是蒋、何的第一次矛盾了。
而西安这件事儿上,何力主以武力讨伐张杨二人,不惜玉石俱焚。不难看出,何应钦的目的明显有二:能在讨伐中置蒋光头于死地,他就可以取而代之;如果出兵把蒋光头救出,他又是救驾的第一功臣。
〃唐、冯、阎、李之战中,何先生屡创佳绩,为蒋先生中原大战的最后胜利立下战功,这也不可不考。〃我斟酌着说了一句。
何太太歪头看我一眼,突然笑了:〃仪情,你这个女婿还是有些见地的。〃
苏小姐只是笑:〃小孩子家胡说八道罢了。〃
我心里一乐,她倒真当是我丈母娘了。
〃以后怎麽说?〃李太太问道。
〃今儿还请你们来也就为这事儿。〃何太太叹口气推开牌,〃明儿就去南京,以后也不知我还有没有福气再见几位。〃
两位太太呀了一声,苏小姐皱起眉来。我暗暗想,这多半是蒋光头的策略了,疏者位尊而大权旁落,亲者位卑而独揽一切。何应钦在黄埔系中的地位仅次于蒋光头,影响不可谓不大。现下的情景,蒋尚需留用何为其卖命。近年来蒋一手扶植的陈诚此时羽翼尚稚,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和影响取何而代之。因此笑道:〃何太太说的外道话儿,以后天长日久,总有再见之时。〃
何太太再看我一眼,抿唇一笑不再说这些。四个人也没心思玩牌,说了一阵就各自告辞。
苏小姐送我回了家,坐在车内含笑与我告别。我将手插在口袋里看她走远,突然想到终究没问今晚她找我究竟是为甚麽。抬头看着天上雪还在下,这个冬天颇不安宁,西安事变以国共二次合作收场,我的祖国实现了从国内战争到全国抗战的伟大转变。
但我不关心这些,我只知道,我的孟华哥活着回到了我身边。
二十二
翻过民国二十六年,孟华哥出了院。对吕华仪只说孟华已经离开了北平。他自是不能回家来,就先在刘叔叔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