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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晃悠悠,到了裴府门口。失魂落魄的裴陵抬眼望去,裴勇、裴义两人正在门口苦候,他们见裴陵一夜一日未归,担心裴陵出了什么事情,见到裴陵安然无恙才放心,过来搀住一身疲倦的裴陵。
“二少爷。”裴勇跑去叫人给裴陵端饭菜。
“二少爷,您可回来了,老爷他们都急死了。”裴义这两天清点家中财产被裴老爷几人注意到,裴老爷追问,但裴义也不敢说裴陵要做什么,就找了理由搪塞,但眼看再也掩饰不好了。
“裴义,家产清点好了吗?”裴陵没有回内室,而是去了书房,坐在案几旁亲手磨起墨来。
“……清点好了,可是……”裴义要说话,却被裴陵再次打断。
“明天,你找个借口,带着夫人、小姐出去一段时间。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先带走,避开京师。如果这边有事情,就不要再回来了。”裴陵磨好磨,就挑了一只没用过的上好毛笔,在墨里面蘸了蘸,对着端了饭食进来的裴勇道:“你留在京城守着我爹。如果我被皇上处置,就带着我爹离开……应该不会牵连到他们……我只是想上个书。”
上书?如果只是普通的上书,怎么还跟交待后事一样?裴勇、裴义对视一眼,都想问裴陵到底怎么了,但谁也不敢问。他们知道裴陵一旦决定了的事情,便是有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如今,除了跟上苍祈求保佑,简直是别无它法了。
“好了,我不多说了。饭端出去吧。顺便……裴勇你顺便遣走一些仆佣。能走的就都弄走,先跟大家说放他们一段时间的假,多给些钱。其他卖了死契的,把他们弄到远处去收帐什么的,嘱咐他们机灵点,如果听到这边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就不要回来了。”裴陵拿过来一个奏折,见裴勇、裴义两人面面相觑,反而笑了,“你们干嘛哭丧着脸,又没死人。快去办,六王爷明日就去上朝保人,说不准过几天你们就会见到左三知那个家伙跑这里来跟你们讨酒喝。”
“六王爷?他答应了保左三知?”两人听到裴陵这么说,心里有些惊喜,不明白裴陵怎么想起了去找六王爷,六王爷又如何答应了裴陵。
“是啊。所以,我交待你们这些,只是从谨慎出发。不会有事情的,你们看,我的人头不还好好长在脖子上嘛……你们先下去吧,我要写奏折了。”裴陵说着说着,也觉得自己的话十分不吉利。他挥挥手,很疲惫地叹着气,把两人请了出去,自己则奋笔疾书起来。
写什么呢?写左三知是如何从一个军奴变成兵士又变成将官的?写左三知当年如何击退敌人,从众人中脱颖而出,变成仅次于刘时英的将领?写左三知平日善待兵士但严格治军?写左三知生性简朴,这些年下来依然身无长物,家徒四壁……
左三知如果不假意接受定边王的贿赂,就不会变成今日的惨状了。换言之,左三知为了皇上和边关,不惜自己受到误解。如此尽忠之人倘若无辜牵连进去,岂不让天下的官员寒心?
对,就这么写,写成这样好了。裴陵觉得自己的手腕都开始颤抖了,他知道自己这奏折不仅仅是上书,还类似逼迫皇上。如果百官听了,恐怕会当场参奏他是大不敬。
但那有如何呢?那又如何!
裴陵深深吸了口气,稳住心神,奋笔疾书。他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自己的官职甚至性命还会不会在,但只要还活着,就得把该做的事情做了,起码,不能让左三知在牢中等死。
精致的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一张奏折。裴陵怀揣着它,不知道自己这奏折算不算万言书。他写了一整夜,早朝前停了笔,用温水暖了下眼睛,让自己显得不太狼狈,才备轿去上朝。
等候早朝的官员们早就挤在宫门,他们谁也没留意裴陵的异样,而裴陵环顾四周,也意料中的没看到六王爷的身影。
果然,麻烦是谁也不愿沾的,越大官位的人,越明哲保身。裴陵笑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唯一的一点遗憾,就是不能亲口问问刘时英,问问他虽然自己这举动很蠢,但算不算还有点用。
进朝、叩拜,听每天都会念一遍的千篇一律的“有事启奏,无事退朝”。裴陵在百官的错愕中从队列中走出,把自己的奏折呈了上去。
诸位官员不知道裴陵在奏折上写了什么,他们只看到皇上的脸色越来越沉,最后面色发青起来,把奏折摔在龙案上,指着裴陵的鼻子问道:“你是在指责朕是个昏君吗?”
“臣不敢。”裴陵跪在孝皇面前,声音中听不到一丝恐惧。
“不敢?”孝皇冷笑,把奏折丢还给裴陵,“那你这里写的是何意?朕本来是治谋逆的大罪,怎么忽然就变成了让臣下寒心的君王?怎么就误听了谗言,冤枉了好人?”
众位大臣一听孝皇这话,便明白裴陵所奏为何事,但他们很不理解裴陵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头,这分明是大家避而不及的事情啊。
“臣不敢。只是臣身为御使,有责任为天下百姓负责,有义务为皇上分忧,择良贤伴君,使皇上远离奸佞小人。在定边王此事中,左三知大人只是为了查出定边王的企图,才出了那些下策。但事后证明,如果没有左大人当初的虚以委蛇,定边王恐怕也不会这么早露出马脚。这样对皇上忠心耿耿的人如果还被参奏以致关押在大理寺审判,恐怕日后就没人敢替皇上如此不顾自己的安危了。请皇上三思。”裴陵以头撞地,把额上碰出一片青肿。
“你的意思是朕的大理寺虚设,会冤枉忠臣?你不会不知道定边王已经承认了吧?”孝皇的声音放缓了些,但怒意更加明显。
“皇上,定边王他知道自己罪大恶极,必死无疑,所以对他而言,皇上的忠臣死得越对越好,他没有损失,但皇上却没有了在边关的臂膀。请皇上三思,不要轻信定边王大诡计。”裴陵继续磕头,直到额上血糊糊一片。
“裴陵……我听说你从前在边关,和左三知就是旧识,对吧?”孝皇没有理会裴陵的话,倒是反问了一句。
“……臣……从前在边关,臣的确和左大人认识,左大人也原本是臣帐下的兵士,所以……所以臣相信自己很了解左大人的秉性,知道他不是那种贪图富贵的人。边关将士谁人不知道,左大人为官清廉,家里没有一件贵重的物品?”裴陵愣了愣,但很快把话接过去。他将自己有些发抖的手藏在朝服袖中,不希望孝皇看出自己的情绪。
“裴陵,你真让朕失望。最近有人参奏你和左三知私交甚笃,有可能也参与了谋反,朕还不信,没想到你今日上朝便将矛头指向朕,还逼朕。你自己看看!”孝皇叫过身旁的太监,把那太监手上盘子中的奏折挑出一份丢给裴陵。
裴陵膝行向前,拾起那奏折。打开,只见上面写了数行龙飞凤舞的字,说是他和左三知很早便相识,并暗中提拔过左三知,还联合刘时英把左三知从一个普通的兵士提拔至今天的位置。而定边王与左三知来往密切,他裴陵及刘时英也难逃干系……
“皇上,臣冤枉。”裴陵看完,大惊失色,没料到竟然有人会在这种时候这样胡说八道,这样一来,不仅仅他保左三知的立场不稳,刘时英和他自己也都会摇摇欲坠了。
“你说自己冤枉?那左三知呢”孝皇冷冷追问。
“他……也冤枉!皇上,请皇上三思,体谅臣为国、为皇上的一片赤诚之心。只要皇上明察秋毫,辨别忠奸,不学桀纣之君的昏庸,臣虽死无憾。”裴陵合上那奏折,心里满是冰冷,他能听到身旁大臣的窃窃私语,他知道,不会有人出来了,也不会有人为他、为左三知说话。
“事到如今,你不思悔改,反倒骂起朕来了!若不是……若不是此前你屡立功勋,朕恨不得立时将你推出午门……好、好、好。既然你标榜自己尽忠职守,那你就学学前朝那几个忠臣,去殿外的鼎前跪着吧。什么时候琢磨明白何谓忠臣再来请罪,退朝!”孝皇听到裴陵的那番话,气得拍着案几站了起来,他走了几步,就把太监手上的奏折都丢到裴陵的身上,发出让人恐怖的笑声,命令裴陵退出殿外。
前朝的忠臣?皇上是说那几个撞死的鼎上的老头子吗?自己还记得先皇的时候,那几个人眼见吏治腐败,就上书皇上,请求皇上谋治图新,还黎民百姓一个清静的天下。结果老迈的皇上根本不理会那几个人,那几个人便流着泪跪在殿前的鼎旁,以死劝诫,渴望皇上回心转意。事后皇上没说什么,草草打发了那几个人的尸骨,直至孝皇登基,才大举发丧,把那些人做为忠臣的表率来宣扬。
可今天,孝皇显然不是那个意思,他那句话的潜藏含义便是:你若不来请罪,便学着那几个人撞死在鼎前吧!
“天要亡你吗?”裴陵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对孝皇那句能引发严重后果的话竟然不以为意。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敢站出来帮自己替左三知说话,而皇上也没有丝毫宽容左三知的意图。如果是这样,应该是没有办法救他了吧。
裴陵笑了出来。他跪在殿前的鼎旁,顶着渐升渐高的日头,望着下朝们的官员远去。他能看到那些人交头接耳,也能看到那些人不时望向他,还面带笑容。当御使的这些年,他得罪了不少人。所以,沦落成这个样子,恐怕会让很多官员抚掌大笑吧。前些日子还因为压制了定边王的谋反而受到表彰,而如今,却离阶下囚只有一步之遥。人的一辈子就是这样惶惶不可猜测,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浪尖上笑傲,又何时跌落于波谷底。从军学中的一个普通的世家子弟到了名震边关的守将,又从边关的守将沦落成平头百姓,接着从布衣白丁变成为民请命的一方大员进而还升了御使……少年倜傥,一切风流就好像是昨天的梦,被狂风暴雨吹得七零八落。
“……左三知……”裴陵回忆往事,那些张狂和卑微都渐渐隐去,只有左三知的面孔浮了出来。两人之间的种种比任何画卷还清晰,一点点在他的眼前展现:左三知摆脱了兵士的纠缠,左三知在乱军中忍痛离去,左三知骑着马在乱军中穿梭,左三知额头上越来越多的疤痕,左三知微笑的嘴角,左三知有些倨傲的目光,左三知能刺痛人却让人不愿离去的话,左三知温热的手掌和亲吻,左三知的……
恨过他吗?
恨过,当然恨过!
可如今,那恨比什么都让人怀念。
裴陵微笑。他跪在地上,伸手去摸那大鼎。鼎上的纹路很美,昭示了皇家的威严,而某处灰褐色的痕迹则表明了在这个鼎旁,曾经发生过什么。
忠臣的血迹,所以被勒令保留,以警后人。
那如果是自己的血呢?是会让皇上醒悟还是会让皇上更加坚信他是正确的?
家中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毕竟,纵使自己再想干一些出格的事情来救左三知,也不能过多地牵连那边。至于刑部大牢,自己都变成了这样,可想左三知的处境会多么的艰难。幸亏前夜见了一面,不会有太多的遗憾了。
说到遗憾,或许还有一件,只是,那遗憾不能说,也说不出。
“我终于明白那夜你为何不回答我了……”裴陵站起来,拉整齐官服,又重新跪下。他对着身旁站立的太监道:“大人,请您禀报皇上,就说我裴陵虽死无怨,只求皇上不要误信谗言,辜负了忠臣的一腔热血。”
“裴大人,您……”那太监年纪也很大了,他当年亲眼见过几个老官员撞死在这鼎上,但没想到裴陵年纪尚轻,目光却如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