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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朝一怔,眸泛狡黠,亦一笑应答:“奴家安好,多谢公子挂怀。”
两人相视而笑。
戚少商自然见多女子巧笑嫣然,然顾惜朝向来忧悒深沉,此般狡黠一笑,却如投石寒潭,乍漾涟漪,烟笼波光,经久不息。自不可同日而语。
“大当家,”他浅浅道,“白蛇自毁千年道行,落得非道非魔,上下不得,我其实不喜。”
“哦,”戚少商一抬眉,只觉心中恬静平和,自连云一战以来,两人还未曾如此平静相对,温言谈笑,“我倒觉得她在塔内清修忏悔,最后幡然得道,其心可怋。”
“没有什么可悔的。”轻言细语,眼内平静无波,却无端教人心底一凉,“我若是她,必当设法脱出笼牢,碧落黄泉,重掀风浪。”
戚少商一怔,“小小蛇妖,执炬逆风而行,又有什么好结果了?”
“就算千年道行尽毁,也要让那天上地下,漫天神佛都知晓,她可以亡,可以灭,唯有她的爱欲盼念不会死不会灭。纵然百劫成灰,也是不倦不息,万死不悔。”
他平淡道来,声调也未见起伏,却一字一句,都是惊心动魄,一折一转,都是惨烈决然。
戚少商心道不对,却偏偏不知如何反驳。山风吹过,拂乱了顾惜朝微卷的长发,重重纠结,恰如他此际的心乱如麻。
他只能看往他的眼睛。
黑如子夜,淡若秋水。
毫无端倪。
他的人,像一把沉湖的古剑。
半空一声呼哨,一只鸟儿径自投了下来。
戚少商唬了一大跳,下意识伸手去接——那鸟直接撞进他的怀里。
正是莫家那只怪鸟,连降落的姿式也如此不凡。戚少商心头好笑,见那身翠羽被雨洗过,更加青翠欲滴,忍不住就伸手去抚摸。那鸟一嘴啄来,迅疾无比,饶是他缩得快,指尖也被啄得一麻。
顾惜朝朗声一笑,伸手过来,那鸟跳跃到他腕上,侧头歪目看着戚少商,大有挑畔嘲讽之意。戚少商忍不住就笑,“好凶的鸟。”
“此鸟名叫青鴢,山海经上说它其状如凫,青身而硃目赤尾,喜食毒蛇幼卵,虽小而群鸟退避,鹰不敢击。”顾惜朝娓娓道来,素袍与那翠羽相交辉映,青色就泛成了一片翠郁扶疏。
“青鴢珍稀非常,训练它来传信,必先褪其爪喙间的毒性……”他轻叹一声,“莫家好大的手笔。”那青鸟仿佛听懂了他的话,倾目望向他,叽咕数声,十分趣致。他眉目间越发温柔,“莫言笑回来了。”
戚少商回头望去,远远的,山路上两匹胭脂马,并骑而行,走得很慢。映着长天碧水,雾霭迷离。他微笑。展开身法一掠而下,心里渐渐高兴起来。
走得近处,果然是莫言笑与温千红,却是两人并乘一骑。温千红见得他,翻身下马,低着头,眼圈又是一红。戚少商暗叹一声,走上前,轻抚她柔软发鬓,“小红,是戚大哥不好,戚大哥不该怀疑你。”温千红全身一震,终于扑到他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戚少商只觉得自己胸前的衣襟慢慢侵出凉意来,但他没有作声。他希望温千红能够借着这一场大哭,将心中的悲哀与委屈,尽情地发泄出来。
她一向是家里的千金小姐,兄长们眼里的宠儿,父母掌中的明珠。她本受尽了世间的尊重与宠爱,跑出来,只是觉得家像一个囚笼,她想要闯一闯自己的天下。
如今,她可灰心失望?
戚少商甚至有点痛恨自己了。
“小红,你这样跑出去,实在是有点危险的。”没有任何女人会在这样温柔的声音下发出火气来。
温千红脆如黄鹂的声音已经哭得半哑,抬起头,看见一双明亮眼睛,正静静瞧着自己。眼圈就更红,反手揉了揉眼睛,接道:“小顾,你也怀疑我么?”
“话是大当家说的,我可从来没有疑过你。”轻轻淡淡的一句话,引得九现神龙怒目而视。他微微一笑,“你若可疑,那以我跟大当家的恩仇,岂非就更加居心叵测了?”
这“恩仇”二字说得甚是调侃,终于引得温千红破啼一笑。戚少商微微苦笑,白了顾惜朝一眼。他倒推脱得干净。
顾惜朝却没有看他。他在看莫言笑。
微笑立于一旁的白衣公子,顾盼之间还是有种高贵的气派,但身上衣衫半干不湿,血渍和泥渍斑斑点点,确实又狼狈得很。
戚少商神情一凛,莫言笑微微一笑。
“戚兄,你再不会想到,我昨晚遇到了谁。”他微微侧开身,面上神色竟是奇怪得很。
戚少商凝目望去,这才看到另一匹马上驮了一个人。
乞丐模样,满面的污垢,满身的血污,几乎瞧不出容颜。
戚少商大奇,上前去细细端详,那人右手竟已被齐腕断去,大概是因为失血过多,早已神智不清,深陷昏迷。
“此人是?”
莫言笑微笑着。他笑起来还是很好看,但这种笑容,却教人瞧得心里直冒寒气。
顾惜朝微微皱了眉头,沉吟半晌,突游疑道,“难道竟是……”
莫言笑一笑点头,顾惜朝眉目骤展,轻呼道,“真是他?”
戚少商瞠目结舌,半响叹了口气:“花这些心思干什么,直说多好。”
温千红从他怀里抬起头,眼圈还是绯红的,哽噎着道,“小莫说,这个人就是叶青衣。”
戚少商纵然镇定,也不禁脱口惊呼。
这个半死不活的乞儿,居然是谈笑楼的大总管,当年以锦绣容华铁腕手段名震江南的风流人物——
千金不换叶青衣。
“身上伤口多达二十六处,肩胛有折断数次的痕迹,应该是严刑所致——他的右腕,不是被人一刀斩断,而是被人用一根细韧丝物慢慢挫断……”
顾惜朝回过身来,面色已略有不豫,戚少商一脸凝重,莫言笑却已带了悲戚之色,“他怎么样?”
“断腕处敷了很好的灵药,伤口也多作了很好的处理,鞭伤只在皮外——一时半会,倒也死不了。”
待四人在外间坐定,戚少商叹了一口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昨天我冲了出去……我很生气,迷迷糊糊的打马,一口气冲了十几里地,雨越雨越大,突然不知道该去那里……” 温四小姐咬着嘴唇,想起那般委屈,嘴角一扁,泪珠又滴了下来。戚少商叹了一口气,右肘轻撞顾惜朝。半晌,一方素绢递了过去。
温千红接过,好歹止了泪,却仍是一副盈盈欲哭的模样,“我迷迷糊糊的,也不知怎么那马怎么就走到一片林子里,看到三个人在欺负这个乞丐……”她遥指里间的人,“就是他。他们好像在向他们要什么东西……”
说成欺负,温四小姐委实是用词不当,事实上,她听到的是鞭子在空中甩出的尖利呼哨,鞭影如成片的毒信,劈头盖脸,尽数扑在那乞丐的身上,一片一片的,把皮肤撕开,破烂的棉絮飘在半空,带着鲜红的血丝。那乞丐疼极了,只顾抱着头在地上打着滚躲闪,喉间嘶嘶作响,说些什么,却也听不清楚。
温四小姐本就是一身怒火无处发泄,见这几人如此作贱乞儿,愈加愤怒,纵马上前挥剑就砍。大雨之中,她来得又突然,那几人被他一冲而散,回过头来怒目而视。领头的居然是在酒楼上轻薄过她的那个大汉。这下温千红更是惊怒交加,飘身下马,挺剑便刺……
“那沈星子轻功卓越,功力不弱,又占了人多,你哪里是敌手。”戚少商摇头轻叹。
“是啊——我打着打着打不过,那贼子偏又胡言乱语……我眼见已将落败,突然眼前闪起了一幕亮光,”她轻轻阖起眼睛,缓缓道,“那道暗器好漂亮,就像一抹烟花——那些人大大的吃了一惊,但以他们的武功,又怎能拦得住天下第一的巧手……我回过神来,就已经在马背上了。”
她张开眼,嫣然笑道:“我讲的可对么?”
莫言笑苦笑,掸了掸身上刚换的白袍,“简直比真的还真”。他眼睛烁烁发亮,平静的神色中暗藏了一丝恸色,“昨夜我循着打斗声而去,见小红与那几人斗得正急,便寻了机会,把他们两个带了出来。”
他说得轻巧,戚少商却知其间不知有几许凶险和巧妙,只是……他跟顾惜朝对视一眼,两人都大感啼笑皆非。
世间事往往就是如此,找得欲生欲死的关键,得来全不费功夫。
“小红,你听到他们逼问他什么?”
“好像是什么箭,是不是就是你们说的失踪那批新箭?”
三人苦笑。这件事前前后后,错综复杂,蹊跷非常,众人都是雾水满头。看来只能等叶青衣转醒,看是不是能水落石出?
“小莫,他真是叶青衣?”戚少商还是带了一丝不可置信。事情急转直下,简直是母鸡变鸭。
“我们相处十数年,怎会错认。” 莫言笑白衣胜雪,面容平静如莲,“他和郭青,都是莫家家仆出身。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虽纵份属仆从,却一直是兄弟一般——甚少我以为,我们一直是兄弟。从不疑有他。”
戚少商微微一震,心里似有些什么东西溢了出来,满怀苦涩。
【逆水之清风天下】24 一树碧无情(话说,包子在MS光明的路上前进,前进!)
24 一树碧无情
细雨。
寒庙。
小而简陋的庙堂,火堆烧得正旺,上面还烤着半只瘦狗。几个大汉席地而坐,正是酒酣面热时候。居中一人却微皱了眉头,轻按左肩,似乎在忍着什么疼痛。熊熊火光,映着他颇为威武的面容。
夜雨渐转密集,他突地扬眉,一抬手,几个人就安静下来。
庙门突开,几人眼前一花,火旁已经多了一个人。那大汉长身而起,笑道,“你总算来了。”
“事情怎么样了?”那人淡淡道。
“确实如你所说,什么都问不出来。”他轻啐了一口,“那人骨头倒硬,我就按你说的,把他送到戚少商手上了。”
“很好。沈星子做事果然让人放心。”
沈星子笑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他颇感有趣的一挑眉,“却不知你这出捉放曹又是唱给谁看的?”
那人喋喋一笑,“你们问不出的,自然有人代劳。”左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不必多问,这是你们的酬劳。”
沈星子一侧头,旁边一个大汉就伸手去接。
那锦囊入手却是极轻,他一怔,刚要发问,眼前绿芒一闪——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见到的最后一道光芒。
幽亮的光,夺目,是吃了惊的艳,艳丽到了极致,也要命到了极致。
那个大汉首先其冲,一声惊呼未绝,五官之间俱已是焚烧的绿火。
锦囊炸开,爆出更多更密的游丝。呼声数起。一时间,破庙内满是妖艳的绿芒。
那艳里,还带了点愁思。
仿佛,断肠人在天涯。
沈星子却没有断肠。布囊方显绿光,他已经飞身而起,绿芒它炸开时,他已掠到门边,厉声道,“早知你不是好东西……”
他的轻功本就江湖闻名,又洞了先机,耳听那几名大汉惨嚎不绝,一咬牙,人已穿门而出,“这笔帐早晚……”
话音未落,他在半空中的身子突然像鱼一样蹦了蹦。
跌下来时,已是死人。
胸口赫然凹下一块,衣襟焦黑,似被火焰焚过。死不瞑目的脸上,带了一个惊恐莫名的表情。
雨雾中,整间破庙都熊熊燃烧起来。那要将世间焚尽的碧绿,在雨夜里妖冶无比。黑衣人飞掠出来,足尖轻点,已将尸身踢回庙内。他在笑,“龙王好功力。”
夜雨凄迷中,一人似从远古洪荒中走出。红衣烈烈飞舞,艳如朝阳。
江南的夜雨,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