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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朝坐在船头,乌黑的眼晴里一片水气,唇边带着一抹淡到遗忘的温柔。他背后是千里烟波,小舟荡去,倚一穹苍茫雾色,当真是无欲无求,若现若隐。时又有三两声水鸟啼鸣,白鹭飘飞,又有声有色,亦幻亦真。
戚少商瞧了半响,突然想念起叶竹青穿喉而过的清冽,竟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不知哪里传来一阵乐声,似丝竹,又似扬琴,隐隐精妙,和着一湖烟雨,更增了三分神韵,顾惜朝侧首听了半晌,一拍船舷,扬声唱和,“刺破双湖傲作舟,争流百舸莫闲愁。他朝重染霜林醉,三秋怒景尽勾留……”
歌声悠长清冽,划湖而去。戚少商一呆。那一刻,时间在他眼里仿佛交错成一种流逝,若非气息太近,简直就无法想象,眼前这个清俊忧悒击节高歌的青衣人,就是数年前那个火烧云下跃马杀人的煞星。
只听得乐声一变,渐由缠绵而至激扬,顾惜朝的歌声却变得更低沉,“低檐怯借寄身处,梦里依稀觅封侯。但效文姬敲雨韵,长天一笑泯恩仇………”
最后两句极是温和低婉,戚少商心里一动,于是更想喝酒了。
一杯暖的酒。
——江湖烟雨,不见白头。只消一杯烈酒,便能温暖一颗已冷却了的心。
顾惜朝的笑意却更浓了。
一叶小舟,从莲藕深处荡出来,船头一眉须皆白的老翁含笑招呼,“老朽刚煮了新茶,不知几位可愿移船一叙否?”
湖上常见的渔家小船,一老翁,一童子,再加上三个客人,却也不显局促。
茶果然是刚刚煮就,小小一壶,竟似隐有风雨之声。盛茶的荆溪壶和成宣窖瓷瓯也是精妙绝伦。戚少商懵然不懂,温千红却是大家出身,一见之下啧啧赞叹。
那斟出来的茶其色如碧,其光洁竟与盛茶的素瓷并无二致,香气迫人。顾惜朝一扬眉,轻叹道,“难道是雪霁?”
那老翁含笑道,“客人既知其名,也定知这茶的煮法。”
“略知一二。”顾惜朝目光清冷朦胧,似潜回某个记忆的清风细雨,“此茶乃松萝茶的异种,其掐、挪、撒、扇、炒、焙、藏等法一如松萝,惟煮时需用天下至清至彻的山泉,投放到小罐之内,煮至八分时,掺杂入茉莉花,再用敞口瓷瓯稍微放一放,等茶水冷却,然后再快速用沸水冲泻,茶色才能如竹叶方展时的绿粉匀均。如此两遍后,其色如雪化霁开,故名雪霁。”
老翁拍手大笑,“客人果然渊博。”
顾惜朝目光闪动,笑道,“不知老丈用的是哪里的泉水?”
“孤山惠泉。”
“孤山距此数百里,此水数经颠簸而光影不动,还请老丈赐教。”顾惜朝悠然而笑,他的手与那白瓷交映,何尝不是一般无二?
老翁捻须点头,显得极是得意,“惠泉天下闻名,取水之人极多。只是多数人都不知道,此泉最纯最美乃是夜深人静时涌出的第一股新泉,此时涉取,再在瓮底放一块百年山石……”
“水无石则影不动,难怪此水至此仍有光亮晃荡之感。”顾惜朝弹杯。两人相顾而笑,极是欢愉。
另二人却已听得瞠目结舌,哪里晓得手中小小一杯清茶,竟有如许讲究如许乾坤。戚少商早瞄见小舟在蜿蜒水路中几折几摇,已入了藕花深处,却也不动声色,只举杯长笑道,“如此好茶,可惜我这样的粗人,只好作牛饮了。”
那老翁笑道,“这位客人慷慨豪迈,不滞于物,当是不拘于小小茶道。”言谈间大见不俗。
温千红在一旁拍手笑道,“常听哥哥们说山野间多奇人异士,今日我可见着了。”当下推杯洗盏,素手奉茶。几盏下来,宾主尽欢,不觉已月上柳梢。墨云翻滚,映得湖面一片惨淡,倒也气势十足。
小舟在湖中曲曲折折,早已不是当初水域,老翁既然不说,顾惜朝和戚少商却也不问,三人只谈些湖间趣闻,只听得温千红拍手娇笑不已。
再转过一条水径,眼前豁然开朗。碧草如茵,托起岸边一处小楼。
楼分三层,凭水临风,薄纱飞舞,似要凌空飞去。
“此间苍白碧落,风云入眼,果然有临风快意之境……”顾惜朝话音未落,那老翁和戚少商俱是一震。
“客人说笑了,不过此间主人倒有意想跟二位一晤。”那老翁目光一闪,面上已带了笑意,“两位莫怪老朽径自带二位前来……”
顾惜朝笑意一闪,截口笑道,“哪里,要莫公子亲自摇橹煮茶的带路,惜朝才好生过意不过。”
温千红一脸茫然,戚少商目瞪口呆,他早知这人是有意引他们来此,他也盼能在此知道一星半点莫家的消息……这老翁却又像哪里莫言笑了?
眼见那人呆了半响,方摇头苦笑,“客人的眼睛倒像是长了勾子……”他除下蓑衣,背过身上不知怎么一抹一拧,再回过头来,只听温千红一声轻呼。月光下那人白衣如雪,面若冠玉,端是俊秀雍容至极。
翩翩公子,温润如玉,不是莫言笑是谁。
戚少商亲眼见他所乘皮艇炸毁于河心,心底虽也认定他还活着,但到底时时悬心。此刻看到他月白风清的站在自己面前,喜不自胜,上前一步紧握住他双臂,大笑道,“你这狐狸果真没死么……”拳拳关切,溢于言表。
莫言笑永远不动声色的眼睛里亦露出感动之色,轻声道,“多谢戚兄,言笑身负大仇,不敢轻言赴死。”嗓音柔和飘逸,不复方才垂垂老态。
戚少商啧啧称奇,顾惜朝却是一声轻笑,率先飘身下了小舟。戚少商眼珠一转,大声笑道,“顾惜朝,你莫要装,我知你心里也是欢喜的。”
顾惜朝回身一笑,落落大方,“莫大楼主若是肯把秘藏拍开一两坛,只怕有人就要更加欢喜了。”
莫言笑失笑道,“这人莫非连鼻子都是向狐狸借的?”
温千红注视三人,突然就热泪盈眶。
月夜开窗。落梅风里钓寒江。临去秋波那一转。
哗的一掌拍开,空气中立刻布满了奇异的香气。临风快意楼的密藏,果然不凡。
戚少商叹为观止,嗜酒之心如火膨胀。
人生什么时候最该开怀痛饮?
金榜题名,洞房花烛,故友重逢。
他一气拍开三坛,尚未开口说话,温千红已叉手笑道,“小顾可不准喝酒。”
莫言笑一扬眉,奇道,“小顾?”他回味良久,似啼笑皆非,又似忍俊不禁,“这可亲切多了。小顾,你刚刚怎么知是我?莫家易容术世代相传,虽不见著于武林,却也有几分精巧。”
这声小顾叫是甚是调侃,顾惜朝微哼一声,扬首不答。莫言笑知他心细如尘,必是在哪个细处看出了自己的破绽,当下一笑,也不追问。
待戚少商一气喝下半坛,莫言笑才将当日情形说了个大概。
当日他亦闻到火药气息,奈何人在艇上,凭空跃起总是慢了一息。他见机极快,火药一起,即已沉入水中。虽然躲过杀身之祸,却也被爆破之力冲得昏昏沉沉,等他挣扎爬上岸,已被湍急的河水冲出几十里。亏了戚少商和顾惜朝引开了秦飞轻的注意,他却也不敢潜入京师。内伤既重,只能返还青阳水坞,这里是莫家密地,水路纵横,极为隐密。
“兆风正在京师调度,我让他给你们传信,结果他去晚了半步,却打听到江陵神捕请出了海龙王共赴信陵,他怕是对付我的杀着,暗中潜了进去,错中又有对,正好救了你们。”
那灰衣人竟是谈笑楼的三总管楼兆风,宽眉阔目的红衣人却是十多年前名动七海的海龙王,戚少商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的手臂又烈烈烧灼起来。
“你们到信陵,也是为了郭侠镇那案子?”见二人一扬眉,莫言笑失笑道,“莫非你们还不知道,那五万支新箭又被劫了么?”
戚少商知那五万枝新箭曾被调包,后来朝廷甚至遣出了刑讯高手,才在叶青衣嘴里逼问出这批箭下落。这也正是莫氏一案的主要证物,这次从边关运返兵部器库,居然再次失劫。他莫名其妙,这箭器又沉又重,又不是什么金银珠宝,有什么好劫的?心中突然念头一闪,疾问道,“这批新箭可是威力惊人?”
莫言笑一笑,“两位都见过‘风云’了,这批新箭正是用‘风云’的模具打造。”他傲然扬眉,“‘风云’乃是家父用上古寒铁所制,极其难得。我见如今的士兵铠甲俱用皮革所制,外面是精锻钢铁,一般的利箭就算是射穿了钢铁,也会要咬死在皮革里。赫连大将军重托,这批箭又是用于关防大事,莫家不敢藏私,故动用了‘风云’的模具,每枝箭都是用黄铜混铁精制,箭簇长而细,虽然比不上寒铁的疾捷,但力道惊人,且黄铜日久腐蚀后,箭上会自然带了铜毒,再带上倒勾精细……若使用得当,可十倍于寻常弩箭。”
戚少商唬了一大跳,顾惜朝却皱眉道,“这新箭威力竟如此惊人,若大宋得此利器,只需一二名将排兵布阵,岂非可铁骑无敌?”
莫言笑摇头又道,“这箭唯一的缺点就是制作的花费太高,五十万支铜箭谈笑楼未收取半分酬劳,已是大宋一年岁入。赫连大将军请了王命,我召集楼内全部工匠日夜赶造,仅三个月,富庶如江南府库也几乎全空……除非天佑我大宋,十年不遭天祸不沾刀兵,否则以此时国力,此箭很难大规模煅造。”他目光一闪,已近凌厉,“此时谈笑楼工匠技师死伤怠尽,此数十万枝铜箭已是绝响,不可复得。”
戚少商一声长叹,“除那五万枝,剩下的几十万羽现在何处?”
神色一黯,莫言笑低声道,“蹊跷就在这里。我走后新箭的分批煅制交给由谈笑楼四总管郭青,就在我接到飞鹆传书的当晚,他与造出来的三十万枝新箭一起失踪。朝廷由此断定了我的谋逆大罪,待我回到江南,谈笑楼总部已是一片白地……拼死逃出来的几个部属,也只知道郭青连夜带走了新箭,再追查,那数十辆骡车竟无一点下落。”
戚少商倒吸一口气冷气。至此他总算是弄清了这一案的始末,谈笑楼的大总管和四总管,一人在边关杀人盗图,一人窃走了力可覆国的三十万羽新箭,正好将莫言笑的通敌叛国大罪扣了个十足。
莫家一门的惨祸,看来与这三十五万枝新箭脱不了干系。
这几乎已经和国运相关了。彼时四方时局颇为微妙,西夏国主励精图治雄心不小,对边境一直虎视眈眈;契丹铁骑纵横草原多年,近年来虽后院失火,被边境上的女真一族建立的大金国切菜般打了个落花流水,但南侵之心一直不死;大宋兵多域广,但朝政久非,权相荒糜误国,自保尚是艰难……靠着那一点微妙平衡,边境数年来虽磨擦不断,却也没有兴过大的战事。
如今这一批威力惊人的箭器出现,无论落在哪国手里,中原边塞,只怕立刻就要血光冲天。而辽国,西夏,金国,乃至朝廷高庙,哪一方都可能是幕后黑手。戚少商越想,越觉此事纷腾聚拢,却是找不到一点缘头。
耳听得顾惜朝笑问,“那郭侠镇又是怎么回事?”
“赫连将军之子赫连春水押送叶青衣及五万新箭回京,行至庆阳郭侠镇,谁知竟在驿站里着了人家的道,五百将士皆昏睡一夜,醒来后五万箭石与叶青衣就下落不明。”
戚少商一怔,“小妖?”顾惜朝却是微一皱眉,“按理说赫连春水不是这么大意的人。”
“此事我也是道听途说,非常蹊跷。李纵纵之所以会在庆阳设伏,也是料定九现神龙与赫连有旧,定会赶去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