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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起身站起,含笑相迎。
她和黄七郎相识已久,算得上是一起发家的贫贱之交,他帮着她办的都是一些实实在在她急需的事情,所以他跟着王世强上门来逼亲时唱的黑脸,她并不在意。
而黄七郎的老婆,那更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十年前,黄七郎虽然也动了心思和她一起做走私生意,但她一个十岁小女孩实在也不能马上说服他,只当先交个朋友,认个老乡,他收了她手上积存的二十袋粮食,搭上东家的船转手在高丽卖了。
结果等他第二次从大宋来的时候,除了上笔生意该付给她的钱一文不少,还已经拿定主意,召上几个有过命交情的船丁兄弟一起出钱出人出命,要和她联手了。
她一打听,却是黄七郎回去问了老婆的主意。
而黄七郎的夫人王氏,在经历破家之祸,跟着黄七郎偷渡黄河,九死一生从西夏国逃到大宋之前,本是西北一带西夏国里,走沙漠驼队生意的汉商的女儿。
他一听老婆要给季青辰说亲事,拍着脑袋大笑了起来,道:
“她在家里闲着无事,除了帮我打理生意,就是忙着给你相看金龟婿,王贤弟偶尔来我家吃一回饭,她也是从不给他好脸色看的——大妹子,你别看她也姓王,和王贤弟如今联了宗,认了亲,以姐弟相称,她心里还是向着你的。”
她笑而不语,对于黄七郎的老婆,她当然是极佩服的。
除了当初敢说服丈夫,和她这样十岁的小女孩联手走买卖,王氏打一开始,就时不时托人送些明州、泉州的精致小蜜饯、小首饰给她,不着痕迹地和她结下了交情,托她盯着黄七郎,不要让他在扶桑打野食。
这倒也罢了,打从她满了十三岁开始,也是在她认识王世强之前,王氏就已经在大宋张罗着给她夫婿,时不时就让黄七郎拿着年轻端正的海商子弟画像,成堆成堆地送到季家小院里来。
她写过来的信里,也是把人家祖宗八代的家财、人品说得一清二楚,顺便叹息一下,年轻后生真是有才又有貌,温柔体贴英俊潇洒,比起黄七郎这样要长相没长相,要身家没身家的肥头大耳糙汉子,实在是好上了一百倍。
这样隐晦地提醒她千万别看上黄七郎,防范于未然,管制丈夫的手段巧妙又不着痕迹,实在让她这样在前世里还没有谈过恋爱的女子,只能仰慕。
更何况,王氏还不动声色地,直接替黄七郎掌握了她季青辰最在意的西北驼队和商路,她隔海收到的西北方面的情报和消息,比王世强从黄七郎手上拿到,当然是更详细更周到。
一手硬一手软的手段,黄夫人王氏用得是浑然天成。
只能让她羡慕不已。
接着,就是王氏感激王世强的救夫之恩,亲自到四明王氏拜见王世强那难缠的嫡母,转眼就和王家联了宗,换了贴,和王世强成了同族同姓的姐弟……
听到这些事,她也已经波澜不惊了。
再下来,就是黄氏货栈的生意做大后,王世强力保西北水手出身,在江浙也只是一个赤贫船丁起家的黄七郎,成为了江浙海商纲首之一。
不过是区区十年。
这样想起来,黄七郎在扶桑从不养小妾,也不见他打野食,实在都不算是大事了。
她自然知道他的来意,从她从平安京城得到消息,平清盛已经病死后,她就稳坐钓鱼台,不愁王世强不退让。
至于火烧观音院的事,只怕现在还没有传到王世强和黄七郎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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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9 谢家箭楼
不等黄七郎说起王世强去太宰府的事,她接过李先生手中财货单子,匆匆一扫,便点头看向李先生,道:
“天晚了,也是摆饭的时候,今日在货栈里叨扰李先生了。”
李定文当然巴不得她留下来,也好多多探听一下接下来她心里的打算,连忙应了,接过她点了头的赎人单子,转身去吩咐人备饭。
她又看向黄七郎,留客道:
“黄七哥下了船就没有吃过饭吧,白辛苦了这些时辰,就在我这里用一次便饭。”
黄七郎当然是一口应了,聪明地提也不提还在外面等着求见的左平。
他黄七郎受托,是来说两家的生意,左平这样的贴身小厮来求见,当然是为了替公子和旧相好来说私情了,他可不想掺合进去。
本来就是晚饭的时辰,季妈妈早就在后面备好了饭,李先生便也省了心,一起留了下来,看着廊前宽板放下了四**绸垫,摆下了四张红漆六角小食桌。
食桌上面除了白米饭、胡饼、青精粥三样主食之外,还有四碗热气香腾的各色海味炒菜,一碗浮着清油的骨头水汤。
饿了一餐的小蕊儿忍着口水,看着大娘子端碗取勺,开始用汤,主客黄七郎和陪坐的李先生也开始用饭,她连忙伸筷夹起了自己桌上的胡饼,强捺着想两口吃光的冲动,塞到嘴里小小咬了一口。
新打稻米粉蒸出来的清香溢了满嘴,不仅让她的胃舒服了,也让她小小地感叹着:
山里的田庄开出来了,粮食丰收了,她才有天天能吃饼,吃到撑死也不会被骂的待遇。
黄七郎瞥了她一眼,知道季青辰说正事时,也让这小丫头在一边听着,便也不在意,斟酌试探道:
“大妹子……”
“黄七哥,王纲首怎么又突然转了性子,让你来了?”
她放下汤碗,笑着开口。
他听她直截了当,并不含糊,顿时大喜,只觉得她果然还是明智沉稳,分得清轻重,知道做生意就是要以和为上。
就算因为被悔婚丢了面子吃了亏,现在又不叫她一定嫁过去,只要继续做生意,总能把这亏去的份儿十倍百倍地补回来,他连忙道:
“平安京城的乱子大了,他知道以你的性子,一定会早就知道消息,提早准备唐坊里的粮食。”
他用筷子指了食桌上极为丰富的饭食,
“你现在这样若无其事,当然是已经有了自己的粮源,是不需要他在耽罗岛已经替你准备的一万斤粮食了。”
少了粮食做要胁,王世强当然就会退让,黄七郎倒是佩服他见风使舱的本事,没死拧着还要用季老三来威胁季青辰,想必也是知道楼云不是那么好对付,更担心要胁下去,反倒把她推向了楼云那一面,他又笑了起来,道:
“大妹子,我虽然是背着他,替你在大宋运来了粮种,但他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不知道罢了,只是他万万没料到,你真的在鸭筑山里开出粮田来了——”
“他果然是见机得快。”
她当然更清楚王世强的性情,也是微微一笑,并不提粮田的事,“他那嫡母的小儿子,看来绝不是他的对手。”
“大妹子,王世亮进坊的事儿你也就是要落他的面子,难道还能真和那小子联手?他连七月里的季风吹向哪个方向都还分不清,还提什么做纲首?”
黄七郎不在意地咧嘴一笑,压根没把王世亮放在眼里,也没有提他刚才进坊时,看到了王氏货栈的码头被季洪带着坊丁围了个水泄不通,只是皱眉道:
“九州岛筑紫虽然向来是平安京城流放谋逆罪人的地方,最近我也是头一回听说摄政世家出身的扶桑人被押到此地斩首,子女被流放,看来果然乱了——”
又想了想,试探问着,“三郎他,想出去自立门户?他不想娶许七娘子了?”
他向来是知道,她那个两个弟弟,就算是没有她这样的姐姐做榜样,都一直是要强的很,季青辰和这两个弟弟的相处也奇怪,近不近,远不远的,说她是端着长姐如母的架式,只要不妨碍唐坊的生意她也由着他们任性;
说她是只要赚钱就好,但二郎暗地里未尝没有纵容季洪这类人在坊中横行,好挤兑南坊坊民,三郎就更是觉得老天第一,他第二,阿姐是个女人他懒得和她计较,其余的人包括二郎都得在他面前趴着才是顺眼。
她也会发起怒来,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再当着全坊的面把季辰龙和季辰虎臭骂一顿,叫他们适可而止。
反倒是许家的七娘,因为是养在季家唯一的女孩子,季青辰还是和她亲近。
更何况,许七如今虽然搬回家里和老父亲、哥哥们同住了,她那六个哥哥可全都是坊里的好手,坊丁的头目,向来都是三郎的左膀右臂,和汪婆子家那两个还没有成年的小家伙不是一回事。
“许淑卿是他自己想娶的,将来他们闹成什么样子我也不想再管,但是——”
她叹了口气,顿了顿,才开口;
“既然平清盛已经病死,他就不能再在外面给我找乱子。”
“平清盛病死?”
一直静听着的李先生措然色变,唇边带笑的一扫而光,黄七郎直接就从跪坐着的小廊道上跳了起来,叫道:
“这消息无误?安德国主只有三岁,平清盛死后,他怎么坐得稳!”
“自然是真的。”
“大妹子,你怎么这样不着急,扶桑内地要是打起来,万一把唐坊卷进去……”
黄七郎顿时明白她对季辰虎愤怒何来,见她只是微笑,便知道这毕竟是她唐坊自己的事情,他只要想着怎么和王世强回报就好。
——仅是平清盛已死这一个消息,就不枉王世强当机立断地退让了。
他沉思着坐下了来,李先生也低头继续用饭,思索着这战事一起,不论是唐坊还是宋商,生意都不太好做……
小蕊娘瞅着三位长辈心不在焉的样子,飞快把食桌上的饭食扫去一大半,起身进屋,要去为大娘子倒茶,果然就听得外面大娘子起身,和李先生、黄东主一起去了货栈前堂
这时,她也听到季氏商栈楼上的暮鼓声敲响了起来。
季青辰提裙而上。
三层走马楼,二、三层里堆的全是货物,顶上的小平台上,架着唐坊的晨钟暮鼓,正由伙计敲响,鼓声从海面上远远地传了出去,附近打渔的坊中渔娘们,就算离得再远,也能听到这召唤回家的鼓声。
晚潮将至。
“大妹子,这是谢国运亲手写的让渡文契,把唐坊外那两座九层箭楼让渡给你。”
饭后茶已经饮过,李先生在前堂处理着赎人的事,她和黄七郎说着话,一起站在三楼平台上,远望大海。
见得伙计告退,他便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封让渡文书,递给了她,道:
“王贤弟亲自去台州谢家,拜见了谢家退仕在家的老大人,和他说通的。”
“谢家箭楼?”
她微微有些意外,黄七郎苦笑道:
“他这回从明州来,本来也没想第三次来求亲,早就准备了这份礼物,想和你说和的,只是没料到那位楼大人太厉害了些,逼得他没有办法。”
他看似在说福建海商这一回进入东海,心里当然不想把楼云在舱房里挂着她的画像,偏偏又让王世强看到的事说出来,这些男人间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他向来是不和季青辰提的。
经过他老婆十年不懈的灌输和熏陶,在他眼里,她实在还是十年前,带着两个弟弟一起混饭吃的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