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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影摇曳中,我蹲下身,看见素笺已翻转,反面也有两行诗句。初时我只是看着那两行诗句,可渐渐地竟凝住了呼吸。周围很静很静,静得只有我砰砰的心跳,一下一下地变得更狂捭。
那是耶律楚的字迹,看他批阅奏本,我已熟识。他的字一向刚劲洒落,意气风发,而写在这张素笺上的字却是断断续续,笔枯筋断,最末一字更是几乎抖不成书,可见写的人当时心痛哀绝到怎样的地步。
这伤痛之情深深感染了我,以至于拾起的素笺,似有千斤重: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第四十一章 素颜(上2)
我默默地把这诗句读了好多遍,直到要把素笺看得化了一般。他,是写给这个“莫问奴归处”的叫做素颜的女子么?难道,在我没有觉察的地方,还有着一个如此深情的耶律楚?
“妾去也,君自珍重。”这个叫做素颜的女子,她是谁呢?她到何处去了?“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这又是怎样的浓情厚意与刻骨相思啊!
啪的一声,我已合上了书,好半天却又打开书细细摩挲着这张素笺,直到一根红烛将尽。走出耳房,仰起头,正看见宫室正中悬挂的匾额:妃离宫。
妃……离……
顿时心头像有火苗蹿动,我向着外间喊了一声:“阿君!”
阿君卧在外间榻上,闻声披衣起身,执着灯火入内,还有些睡眼惺忪:“夫人这样晚了还未睡么?”
我问她:“服侍我之前,阿君你已经服侍了大汗很久罢!”她不知我为何发问,疑惑地应了一声。我又说:“那么你应当知道这妃离宫原先的主人是谁了?”
我以为她会爽快回答,谁知她却露出为难的神色,斟酌了好一会才道:“夫人为何突然这样问?是听到了什么吗?”
我更奇怪,便向她道:“你也是萧大人的人,有什么你定要对我知不无言,不然我在这宫里更难立足。”
她点点头,诚恳向我道:“夫人放心,阿君对您一向是忠心耿耿的。只是这宫里原先的主子身份特殊。大汗曾有令,宫里决不许再提故王妃之事,违者无论是谁都立斩不饶。”
“故王妃?”我想起萧史曾告诉我耶律楚有位死去的王妃。她死后,耶律楚对女人性情大变。“这妃离宫原先是故去的王妃所居?为什么会是这汉家女儿的摆设?”
阿君却摇摇头:“其实奴婢来天福宫时王妃已经不在了,所以并不很知道。夫人若要详知,还是明日问萧大人罢。他在宫里宫外都有些眼线,应该清楚。”
想要再问她,却是再不肯多说一言。知道她要我速去见萧史,然而我心里却很是抵触和他相见。长长的夜,我竟因此失眠。翻来覆去,眼前都是耶律楚那哀伤的字迹: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第二日耶律楚因平叛成功,遍赏三军,连宫里都人人得一份赏赐。他跟前的黄总管亲自带人送来赏我的一大堆东西。阿君稳重不言,而阿碧年少活泼,见了五色斑斓的一堆很是快活,高兴地数弄给我听,边唧唧喳喳地说道:“早间就向贴身服侍大汗的宫人打听清楚啦,妃离宫这边的赏赐和律妃那边一样隆重,大汗还添了好些滋补药材给夫人。夫人真是好福气……”
我因晚间没有睡好,有些精神不振,只懒懒窝在榻上。她说一样我便随意要她分赏给妃离宫中各人。直到阿碧赌气把一个很大的赤金元宝塞到我眼前道:“夫人醒醒神罢,可没有这样败家的。这个是最后的没有人要了!”我这才恍过神来,忙叫她去谢恩。
她去了不多时就回来了,却一本正经告诉我:“回夫人,大汗恼了!”
我有些着慌,忙从榻上起来趿了鞋道:“什么事有不妥?”她越发严肃,手叉在腰间:“大汗的原话是,得了这许多好东西,真真却不诚心谢我。”
我纳闷道:“咦,大汗怎知我不诚心?”“大汗说道,”她扑哧一笑,又摆出耶律楚平时冷淡的样子,眯着眼学他的腔调:“我忙得没空去看她,怎么自己不来谢恩?”
她将耶律楚平日在众人前不苟言笑的样子学得十足十,我忍不住笑了去戳她的头。她嘻嘻笑着逃到宫室门口,向我招手道:“夫人快些去谢恩吧,时候不早呢!”说罢指了指外间的天色。
我只得起来梳了头。阿碧拿了件鹅黄色的新鲜衣裳给我穿上。我携了她便往军帐里去。帐外仍是黄总管站着,见了我却摆摆手,悄悄道:“夫人来得不巧,大汗正发脾气呢,还是等等再进去罢!”
话音刚落,就听见里头耶律楚的声音:“……什么大宛氏……立了这女子为妃靺鞨人就能听话不叛了?……再有异心我便灭了他整族,免留后患……”
一个声音回答他,但有些轻,听不清楚。随即又是耶律楚的声音:“……早说过立正妃之事永不再议,怎么又敢提起来……”
原来是为了议立正妃之事生气。只是为何发这样大脾气,还要灭人整族?我突然又想起他写在素笺上的那两句诗。这样生气,是为了她么……
正胡思乱想着,帐里的人已经快步退了出来,是两个契丹官员模样的人,涨红了脸,大气也不敢出,出了帐就紧走几步自去了。想起他发怒的样子,我还有些胆战心惊,于是当机立断决定也一同溜走。谁知黄总管将我拦了一拦,已向内高声道:“大汗,妃离宫里的真真夫人来了。”
真真夫人?听着这奇怪的不伦不类的称呼,我有些闷闷不乐。
“进来!”是耶律楚清冷的声音。
回到天福城,就不能像路上那么随意了罢。于是我挥手叫阿碧先回去,自己很小心地走进去,连头也不敢抬,一直走到他长桌前,才跪下行礼:“奴婢见过大汗,谢大汗恩典。”
等了半日不见他叫我起来,忍不住抬眼偷瞧,却见他正端坐在虎皮圈椅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我。见我拿眼瞄他,虎着脸道:“好大架子,这半日才来!”
我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辩解道:“……不是……是……梳头呢……”他站起身来,走到我跟前,俯下身子道:“赏你的东西,可都还喜欢么?既梳了头,怎么不见你戴上?”
我虚情假意道:“喜欢得紧哪!”他捏捏我的脸,饶有兴味地样子:“你倒说说,最喜欢哪一样?”糟糕,我哪还记得他赏了什么给我?突然想起阿碧塞给我的那个赤金元宝,便信口胡说道:“那个赤金大元宝最是喜欢。”
他愣住,竟是一脸想杀人的表情:“那些个我特地叫人从周朝采办来的珠钗宝器都不喜欢,倒喜欢这个金元宝?”
“特地从周朝采办来的……”我惊住了,手里撕绞着帕子,“是什么时候的事呀?”
他拉我起来,抱我坐在他的长桌上,道:“征扶余前就叫他们去了。回来我一样样亲自挑过。契丹的首饰太过粗纩,与你娇弱样貌很不合。我见那对翡翠镯子玉色很好,特地叫他们做小些,戴在腕上一定很衬你肤色。还有那些簪子,我叫不出名字,但花形颜色都雅致,想你见了一定欢喜,巴巴地等你来谢我。谁知你和粗使驿的婆子一样是个粗人,单单爱个金元宝。早知道叫人拿钱堆满你那妃离宫。”
我眼睛很酸,不敢看他的脸,低了头却正看见他右手放在我腰间,手上还深深留着在临潢时被我撞出的疤痕。我伸手摩挲他的伤疤,轻轻地说:“其实我想要的不是那些。”
他扬起眉:“那你想要什么?”
我抬头看他,想说的话却轻易从嘴边溜走。突然顽心大起,向他道:“我想要的你都能赏给我么?”他道:“只要办得到。”我说:“办得到。”说罢拿我的帕子结在他手上,拉在手里道:“我要绑住的这个,赏给我罢。”
“鬼点子真多!”他伸手捏我的鼻子,温柔地笑了。我有点不好意思,拉拉拴住他的帕子:“已答应了我,可不许耍赖。”他却轻轻解下那帕子,迟疑了一会,敛了笑容道:“今夜不行,我要去赤珠那里。”
我心头涌起一阵浓烈的酸意,连连眨了好几下眼睛。突然却又清醒过来,赤珠是他的侧妃,又这样美貌。他去了扶余这么久,怎会不思念她?
我一声不响地从桌上爬下来:“那我先退下了。”他揽一揽我的腰:“你不高兴了?”我扭开脸,努力让声音更轻松:“没有,我贤惠着呢!”见他凝视我,便使劲推他:“快些去罢!我也乏了,要先回去了。”说罢给他行了个礼,便往帐外走去。
快走出帐外时他突然叫我:“真真!”我立刻回头:“恩?”他立在原处没有动,轻轻地说:“我在朝中还须依仗右相。上京与临潢也还要借述律家之力……”我没有说话。他停了停,才道:“你是不明白的……去罢!”
我便独自走出了军帐。
春日的天福城晚上极是寒冷。风吹动我鹅黄色的外裳,带起一阵冰冷直达心底。走着走着,我站住了。因为我突然发现,脚尖前坠下了一点小小的水滴,洇开在泥地上,化成一滩潮湿的痕迹。那竟是……我的泪!
我其实从不知道父皇宫里那些女人们的心情,甚至也并不了解母后的心情。女子们不择手段地争风吃醋到底是为了那个男子,还是为了男人手中的权势?又或者,只是为了自己?
那么,我落下的这滴泪,又是为了什么呢?从那日萧史识破我的公主身份到今日,并没有多少日子,我的心境却已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江山社稷,家国天下,恩怨情仇,都成了我心中淡淡的影子。
我变成了一个望幸的女人,也许,还将要变成一个哀怨的女人。
月色苍茫,徒然地拉长我的影子。独立月下,我风化成石。
第四十二章 素颜(中1)
不想形影相吊地回到妃离宫,便只在长廊间缓缓地拖着步子,不知不觉已走到宫里的水塘边,蹲下身子猫着,像一只抢不到骨头的小狗。
蹲了许久,无人可怜。地下有些枯枝,便拿了来乱涂乱写。涂来涂去,终是无趣。风过林梢,呼啸声声,似催我:不如归去。从水塘边立起身来,才发现夜寒霜重,鞋都打湿了,方才蹲着不觉得,走路踩着实在难受。见四下无人,索性脱了鞋提在手里,只穿着袜子蹑手蹑脚地准备溜回自己宫里去。
低着头专心地挑干净地面只管走路,我有些失魂落魄,直到迎面撞上一堵“墙”。“哎哟!”抬头一看,狭长双目,坚毅下巴,身上浓烈的男人气息,不是耶律楚还有谁?
我把提鞋的手往身后藏了藏,窘了半日,蹦出一句傻话:“大汗,好巧!”
“不巧,”他冷冷地说,“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啊?”我糊涂了,“你……不是……去了律妃那里?”他没有回答,把我藏在身后的手拉出来看:“这么晚,你去哪里淘气了?鞋子还弄得这样湿?”
我不敢说去水塘边很没出息地蹲了半天,只好说:“走路不小心,踩进水里了。”他取过我手里的鞋子,“走罢。”
我站着没动,疑惑地看着他:“去哪里?”他拉住我的手:“去我宫里。”
“你不去泰宁宫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说道:“我实在很应该去,但还是明日再去罢。方才有个人出帐时眼眶都红了……”
我急着辩解道:“没有没有,你说的我都明白,朝上还要倚仗述律右相。律妃又是你心爱之人。我是读《女范》长大的,我……”还没说完,他作势就要走了。我一急,拉了他的小指:“哎……”他转过身来,嘴角微扬:“到底要去我宫里吗?”我又羞又窘,垂了头,再不敢说话了。
他拉了我往前走,一边说:“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