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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别人虽冷淡,待谢鉴却是青眼有加。谢鉴在花雪楼中常常一住便是数日,同眠卿饮酒作曲,丝竹相乐,不知妒杀了多少世家豪富、五陵少年。
谢鉴这次回来,自然少不了前去探访。进去时见眠卿着了一身水白点涸红的衫裙等着,几上略备了几样果蔬,另摆了一把白玉壶,一双水碧杯。谢鉴一面坐下一面笑道:「『采玉采玉须水碧,琢作步摇徒好色』,眠卿将它琢作酒杯,果然是物尽其用,方不负了如此美玉。」
他自识得眠卿来,从未见过她插戴过步摇珠钗等饰物,不过是在须以钗子簪别之处用缎带极精致的束住。今夜便是用了浅碧压鹅黄的绦子,虽无珠围翠绕,一样是无限风情。
眠卿轻笑道:「公子夸奖了。奴家猜着公于今日必会过来,特意叫人将前年藏下的梨花酿取了出来,正月无梨花可赏,且品品这梨花酒吧。」说着将两只杯子都斟满了。
谢鉴拿了一只在手里,只见那玉杯碧得空灵,那酒清得沁透,更兼醇香缭绕,郁而不烈,当真是未饮光如醉,先赞了一声「好」。仰头一饮而尽,却再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形容了。
眠卿陪了一杯,又将杯子满上了。她心思灵巧,看出谢鉴今日只有喝酒的兴致,便不多话,只是陪他饮酒。
那梨花酒虽甘醇,后劲却大,谢鉴酒量虽好,片刻却已醉得不省人事,口里一声声的只是要回去。眠卿甚是奇怪,谢鉴来看她时,从未有一次不是留宿,她却不知谢鉴醉里只道自己身在洛阳,想要回长安去。眠卿知道同醉人计较不清,便命人备车,亲送谢鉴回客栈去。
眠卿带了两名小婢扶谢鉴回房,进了门去,却见一人动也不动的伏在桌上,不由微微一惊。走近了细看,那人却是在睡着,只露了半侧如雪容颜,散着几缕墨色乱发。那张脸睡态极是宁谧美丽,却浅浅的带着些憔悴。眠卿什么情态没见过,本身又是女子,却也不禁起了怜惜之心。
眠卿正要将他唤醒时,那人却自己睁开眼睛来,他眸子有如水玉,温润流盈。本是清澈,染了些夜色,竟有许多勾魂的意味。饶是眠卿阅人无数,也没见过这等美少年。
令狐青怔怔的看着眼前女子,不明白她何以会来谢鉴房中,再一转眼。便看到了醉酒的谢鉴。眠卿轻笑道:「怪不得谢公子醉成这样还一声声的只是要回来,原来有这般人物正等着他。若是我,莫说醉了,就是死了也要回来。」
令狐青涨红了脸,道:「我,我不是……」眠卿抿嘴一笑,只道:「谢公子在这里了,好好照看着。我可要回去了。」便带着那两名小婢回花雪楼去。
眠卿知道谢鉴虽与伶官戏子有些来往,却是不好此道,不知这次怎么改了性子,弄了这样一个少年在身边。她却不知谢鉴自己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回事。
令狐青也不懂须将客人送出门外,只是去看谢鉴。谢鉴酒量不坏,酒品也是好的,醉了便只是睡觉。令狐青在床边坐着,适才那女子任谁看了都知与谢鉴有甚暧昧,又想起谢鉴曾分明地拒他,心里委屈之极。正月里天气甚是寒冷,便替谢鉴脱了外衣,展开了被子盖着。自己只是微嘟着嘴闷闷的坐在一旁。
谢鉴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迷迷糊糊叫起「娇容」来。令狐青只道他醒了,试看唤了两声「公子」,却不见回答。原来只是梦话,一面又听他口齿不清的说了几句什么。也不知这「娇容」又是哪里的女子。过不多时,谢鉴又叫了几声「青儿」。令狐青也不理。
谢鉴突地坐起来,又道:「青儿?」
令狐青着实吓了一跳,转头道:「公子醒了?」面上却不由得薄薄的带些气恼。
谢鉴笑道:「青儿怎么了,见了我不开心吗?」轻摸了摸他脸颊,叹了口气,道:「几天没有见,怎么就瘦了一圈。」
令狐青眼圈一红,却又低下了头不作声。
谢鉴拿手指沾了沾他微湿的长睫毛,柔声道:「谁给青儿委屈受了,告诉我。」
令狐青垂着头道:「公子不是急着赶我走吗,还有心管我的闲事。」
谢鉴笑道:「我这么喜欢青儿,怎会赶青儿走。」
令狐青噘起嘴道:「是谁赶着我回洛阳的,总不是我自己。」
谢鉴微叹了口气,道:「青儿,我喜欢你,却也有些怕。」
令狐青委屈道:「公子救了我,我若有心害公子,那不是……那不是……他只会说听过的话,又从未听人赌咒发誓,此时也说不出什么狠话来。
谢鉴笑道:「那便是连狐狸也不如。」
令狐青给他逗得格格一笑,便如一粒水晶珠子滴溜溜的滚动。
谢鉴柔声道:「青儿笑起来真是好看。」
令狐青脸上微微一红,却只是望着他。
谢鉴抬手揉了揉额角道:「我头痛得很。」令狐青还未说话,他重又躺了下去,翻个身向里,嘴里喃喃道:「娇容渴了么……」通才那些,竟全是醉话。
令狐青呆了半晌,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样貌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实在不过是只刚满一岁的狐狸,自然是想哭便哭。伏在那桌上不住鸣咽。也不知哭了多久,哭得累了,竟伏在桌上晕晕的睡了。
谢鉴醉眼朦胧的醒来时,见房里多了一人,着的却是自己的衣服,便认出是令狐青来。心里微惊,不知他为何这样早便回来。虽觉有些头疼,却也当真欢喜。下了床摇摇晃晃的走近去,见他眼睛粉红的肿着,满脸满袖都是泪痕,也不知受了什么委屈。嘴里犹自嘟嘟囔囔的道:「我最讨厌谢鉴。」表情却实在可爱。
谢鉴在一旁忍不住偷笑,却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惹到过这只小狐狸。一面将他染了泪痕的外衫除了,又打了水给他擦脸。擦到一半时,令狐青便醒了,睁眼见是谢鉴,又将眼睛闭上了。
谢鉴笑道:「青儿这是怎么了?我可没得罪过你吧。」
令狐青扁了扁嘴,仍是闭着眼不理他。
谢鉴便在他嘴上亲了一下,柔声道:「是谁欺负青儿,说出来,我替青儿出气。」他说这话的口气却同昨晚一模一样。昨晚说的那些,虽是醉话,倒也未必便是假的。
令狐青想了想,便不再同他赌气,低低的告诉他道:「姐姐不见了。」
谢鉴一惊,道:「不见了?」
令狐青缩了缩身子,伤心道:「我问了很多妖怪,他们都不知道。有的说姐姐出去找我了,也不知她去哪里找。那个道士还在洛阳……」几乎又要哭出来。
谢鉴忙宽慰他道:「你姐姐外出找你,那道人却在洛阳,怎会遇到一起。就算遇到了,既是青儿的姐姐。一定同青儿一样命好,注定有贵人相救,不会有事。」
令狐青却仍是低着眼不作声,一副要哭的模样。谢鉴极轻柔的替他擦完脸,道:「青儿既是没处去,就跟着我吧。」令狐青点点头,脸上果然有了些欢喜的颜色。
谢鉴道:「青儿哭得饿了吧,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一面出去一面发愁,他却不是后悔通才之言,只是不知将令狐青安置在何处才好,总不能带他住在青楼,住客栈也不是长久之计。到了柜上,点了两碗粥,几样点心,都是不用筷子的。
一时粥饭上来,有一样添送的佐粥小菜是盐水鹌鹑蛋,令狐青居然能极熟练的将那已剥好的蛋用筷子挟起来。
谢鉴笑道:「青儿学得好快。」又问他:「路上还好吗?」
令狐青想了想,道:「别的都还好,只是有一次遇见一些人,要我跟他们回去。我不肯,他们便来硬拉我,我只好变回狐狸逃掉了。」又得意道:「我跑起来快得很,他们骑马都没有追上。」
谢鉴大笑道:「他们还要你跟着回去吗?」
令狐青委屈道:「他们要捉了我做衣服。」
谢鉴看他表情,几乎将口里的饭喷了出来,呛了一下,边笑边咳嗽,眼泪咳了都出来。
令狐青敲着粥碗气道:「什么好笑的?」
谢鉴喘不上气来的道:「我不笑……不笑……哈哈……不笑……」
两人正闹得不可开交,店伴进来道:「谢公子,花雪楼的眠卿姑娘要见您。」
一头说着,眠卿已进来了,却是孤身一人。谢鉴站起身,却仍是笑,好容易顺过气来,咳嗽着道:「眠卿这么早过来,有什么事吗?」令狐青也学着他站起来。
眠卿轻笑道:「谢公子不喜欢看见我吗?难道有什么怕人的事,还是得了这样的美人,要藏起来舍不得给别人看。」一边看向令狐青,见他双眼微肿,心中有些诧异,不知这两人昨晚闹了些什么。
谢鉴笑道:「眠卿说笑了。」当下便让座,又介绍道:「他叫令狐青。」
令狐青乖乖的道:「眠卿姐姐。」
眠卿笑道:「好乖巧的孩子。既叫了我姐姐,自然该给你些见面礼的,只可惜我这里找不出什么来配你。」她素不佩戴珠王饰物,便将身上的缠锦掐丝雪香囊解下来给他。令狐青道谢收了。眠卿又道:「你多大了?」
令狐青张口道:「一……」瞧见谢鉴在一旁连使眼色,急忙改口道,「一十五岁。」
眠卿看在眼里,微微一笑,也不理会,向谢鉴道:「谢公子打算在长安久留吗?」
谢鉴笑道:「那是自然。天下繁华莫过两都,洛阳我又是待厌了的,只好留在这里了。」令狐青插不上话,便只是低头吃粥,一双耳朵却竖着,唯恐这女人将谢鉴拐了去。
眠卿又道:「谢公子还要像从前一般日日在行院中吗?」
谢鉴略略一顿,眼角瞥了一下令狐青,微笑道:「大家在一起喝几杯酒,唱唱曲子,都开心得很,为什么不去?只是『日日』却不必了。」
眠卿横了他一眼,微嗔道:「『薄幸人』的名号,谢公子果然不是白叫的,轻轻巧巧一句话便将多少情分都揭过去了。」
谢鉴笑了一笑,道:「眠卿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眠卿笑道:「好吧,我便直说了。你自己白天黑夜在行院里混便罢了,若带着这小美人,纵是短短半刻,只怕不知多少人要打他的主意。」
谢鉴道:「听起来眠卿似乎有法子?」面上禁不住欣喜。令狐青也抬起头来看着眠卿。
眠卿微叹道:「我初入勾栏时,曾托人在长安西郊购了一处莫愁园,本想闲暇时可求个清净,如今一晃六年,却连园中的泥土也未曾沾得一沾。现下既用得着,给了公子也好,也不负了那园子的精致灵秀。」
谢鉴喜道:「如此好极,真不知该如何相谢。」
眠卿微微笑道:「公子还同我提什么『谢』字。」又笑道:「那园子荒废久了,当心有山精鬼狐夜里来将你吃了。」
谢鉴笑道:「山精鬼怪就罢了,说到狐狸,我却是不怕的。」假装看不见令狐青在一旁冲他瞪眼。
眠卿理鬓一笑道:「好了,我也该走了。公子留步吧。」谢鉴仍是将她送出店去,令狐青也跟着。看着那垂着串枝莲云锦车帷的油壁马车远了。
谢鉴微笑道:「青儿,我带你瞧瞧那园子去。」
令狐青跟在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