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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鉴道:「我身上没钱。」
那汉子大怒,道:「那你放什么狗屁!皮痒讨打吗?」
谢鉴道:「我给你一样东西,你拿去洛阳谢家取银子便是。」摸摸身上,没什么能作信物的,便抬手将头上的簪子拔了,递了过去。满头黑发都散乱了下来。他面色本就憔悴不堪,此时更显得落拓失魄。
那汉子却不接,看这人表情淡滞,似乎不会变化,不是疯子,多半便是傻子,瞪着他道:「洛阳谢家难道也会出你这种人物,你莫不是还要说洛阳令谢大人是你的亲戚家人?」
谢鉴道:「你说谢柳吗,那是我弟弟。」
那汉子「哈」的一声,语气里却全无笑意。其余猎户见两人争抢那白狐,起初还笑嘻嘻的看着,此时觉出异样来,生怕闹出事端,一齐闭了嘴巴盯住两人。
只听那汉子怒道:「我也不要你什么银子了,你把那狐狸还给我。」
谢鉴摇头道:「你要六十两银子,不然再多的我也给你;可你要青……这狐狸,除非先要了我的命。」
那汉子怒道:「你这人怎地不讲道理!」心中怒火实是无可抑制,弯腰拾起一块木柴便用力掷去。谢鉴躲闪不开,给他击中额头,登时倒在雪地里晕了过去。那白狐也极快的逃了,只看得见它的尾巴在远处微微摆动。
那汉子追之不及,口中不住咒骂。
那陈二忽然叫道:「那……那人……你们看!」
众猎户一齐去看谢鉴,见他口眼紧闭,脑袋周围慢慢聚了一摊暗血,都惊得变了脸色。那老汉急忙上前,探鼻息,看伤势,这才吁了一口气,道:「出不了人命。」便给他敷了药。众人终觉心下惶惶,对望一眼,各自拿了猎物匆匆去了。
月上中天,清泠泠的月光照在谢鉴脸上,他悠悠醒转过来,睁眼见那白狐好好的在自己身边伏着,心中狂喜,抱紧了那白狐,叫道:「青儿,青儿。」恨不能将它揉进自己身子里。那白狐柔和的望着他,一双水玉眸子当真有勾魂摄魄之意。
谢鉴的一颗心却慢慢沉了下去。这狐狸若是令狐青,定要同他挨挨擦擦的亲热,决不会只是这么看着他;若说那小狐狸是已失了灵识的,此时便不会是留在这里。况且令狐青刚过一岁,纵是分开已有许多时日,也长不到这般大。心中极是失望,却不是说得出来的了。
谢鉴松开了手,再不看那白狐,到火堆旁颓然坐下。
那白狐跟着他过去,歪着头看他。
谢鉴忽然一笑,摸摸它头颈,轻道:「你认识青儿吗?他也是一只白狐狸。」他四处走了一天,觉着有些饿了,便将那烤熟的獐子肉撕下一块来,问那白狐道:你饿了吗?」将手中的肉通过去。
那白狐将头扭到一旁。谢鉴便自己吃了,仍是柔声同它道:「从前也是在这里,我喂青儿吃过东西。他可比你乖多了。」
那白狐听他说话,只是看着他。
谢鉴笑道:「你听得懂我说话吗?」
那白狐仍是不动。
谢鉴道:「从前他是狐狸时,我也常常同他说话,那时只是为了自己好玩,却不知原来他一句句都听得懂的。」
那白狐望他一眼,忽然往道观大门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看他。
谢鉴叹道:「好好回家去,别再让人捉住了。他们要你的皮,这可不是玩的。」
那白狐果然又往前去,却仍是走几步便停下看他,尾巴一边轻轻摇摆。
谢鉴微觉奇怪,道:「你是要我随你去吗?」
那白狐居然点了点头。
谢鉴心道:「它是要带我去见青儿吗?」心里一动,急忙跟了上去。说来也怪,谢鉴自认对洛阳城外的山野已是熟悉之极,可这白狐不知怎样带的路,数百步之后,四周的地形景物竟都是谢鉴从未见过的。
谢鉴紧紧跟着那白狐,心中喜极,若这狐狸识得青儿,自然是最好;纵是不识,也都是狐妖一脉,互通声气,总能将那小狐狸寻到。到了那时,就算他已是只无知无觉的狐狸,自己日日被他咬,也再不同他分开了。
心里想着时,那白狐带他进了一片树林,那林子里一重重的都是白雾。谢鉴心下甚是奇怪,大雪才停,纵是起雾也没这般快的,可见那白狐一停不停的往林子深处去,自己是决不能不跟上的。
紧走了几步,脑中却没由来的阵阵眩晕,竟然慢慢软倒在地。谢鉴尽力睁大了眼寻那白狐,它却似是不见了。
谢鉴醒来时,是在一间斗室中,房间虽小,却收拾得极是干净舒服,窗上挂着两只小小竹马。他觉得胸前有物压着,低眼一看,见自己胸口趴着一只雪白的小狐狸,尾巴在身侧自在的卷着。那狐狸见他醒了,亲热之极的上来嗅他脸颊,玲珑的黑眼睛看着他,分明便是在唤他「公子」。
谢鉴愣愣的道:「青儿……」他手上的动作可快得多,一把将那小狐狸搂住了,脸庞埋进雪白的茸毛里。纵他一辈子都是狐狸模样,变不回人形,自己也再不同他分开了。
小狐狸却从他手臂中脱出来,钻进被子里,谢鉴便觉身侧多了一人,一个温热的身子靠近了自己,登时呆了,道:「青儿……」
令狐青顾不得身上未着衣衫,双手搂住了谢鉴,欢喜道:「我听姐夫说公子来了,就急忙赶回来,变回狐狸跑得快些。」
谢鉴看他模样,与从前毫无二致,讶然道:「你不是……」
令狐青知他的意思,道:「我的内丹找回来了。」语气里却颇有些小心翼翼。
谢鉴奇道:「怎样找回来的?」他知道钟观宪便在洛阳,莫不是将他炼成了内丹?
令狐青垂下头去,低声道:「我说了,公子别生我的气。」
谢鉴笑道:「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会生气。青儿快说。」
令狐青将头枕在他肩上,想了一想,道:「那天我偷偷的离开客栈,托一只地精将我送回姐姐这里,我想公子一定会来洛阳,便同木桃姐姐在城里住着,想偷偷看公子一眼。等了三日,一说到这里,声音渐渐的小下去:「却见到了那个……那个南……南……」
谢鉴道:「南齐云?然后呢?」
令狐青小声道:「许多人押着他做苦工,不给他吃东西,很是可怜。我请木桃姐姐送了一些茶水点心给他。」偷偷看了谢鉴一眼,见他并无不悦之色,才续道:「晚上我帮木桃姐姐洗碗,便在茶壶里见到了我的内丹,是他还给我的。」
谢鉴心下恍然,想来南齐云是编了一套谎言,骗忘一取了令狐青的内丹,却自己偷偷留下了——只怕原本也是打算用做威胁令狐青的棋子。那也不必谢他了。笑道:「这么说来,他也没坏得十足。」
令狐青「嗯」了一声,道:「后来我将那个道士给我的珠子还给他了,他也高兴得很。」
谢鉴笑道:「忘一道长也住在这里吗?」
令狐青摇头道:「他四处游玩,偶尔来找姐夫。前几日他去洛阳来看我。说什么近日姐姐有劫难,同我的尘缘是结在一起的。当真是胡说八道,姐姐还不是好好的。」
谢鉴一笑,道:「你姐姐呢?」
令狐青道:「姐姐刚刚去山下买糯米回来,现在还在床上歇息。」又闷闷的道:「我刚刚去看姐姐,想起没看见她买回来的糯米,便去问木桃姐姐,她却骂我笨。」
谢鉴哈哈一笑,道:「咱们不理她,我的青儿哪里笨了。」
谢鉴抱住了他,道:「青儿离开我多久了?」
令狐青想了一想,道:「四百八十七天了。」
谢鉴微笑道:「不对。青儿是夜里偷偷跑掉的,算上今日,是四百八十八天。」又道:「青儿这许多日子都在哪里?」
令狐青道:「我一直在洛阳城里住着,等公子回来。」
谢鉴呆了半晌,叹气道:「我日日都在洛阳城外,只盼哪天能寻到青儿。」
令狐青也是一愣,随即便笑,眼泪却流了出来。
谢鉴替他擦了眼泪,心中却是喜悦无限,低声道:「青儿,我在这里留下,咱们再也不分开了。」
令狐青「嗯」了一声,心底一样是说不出的欢喜。半晌道:「半月前的除夕,我到公子家里去。我以为公子会回家去的。」
谢鉴道:「我那里正在四处寻青儿。我跟青儿在一起,才是真正的团圆。他们欺负你没有。」如今家中是谢枫作主,想来不会难为这小东西。
令狐青摇头道:「没有,他们给我添了一副碗筷,要我坐下一起吃。只是有人很凶的看了我好一会儿。」
谢鉴道:「是谁?」
令狐青道:「是从前在城门外给公子送行的那人。」
谢鉴「哦」了一声,皇帝年底时率文武百宮驾临东都洛阳他是听说过的,却没想到李诵竟会跑到自己家里去。
令狐青续道:「他还问我见到公子没有,我说没有,他好像不信。」
谢鉴微笑道:「他还说了什么欺负你的话?」
令狐青缩进他怀里,委屈道:「他说要不是怕公子伤心,一定要把我做成帽子。」
谢鉴抚着他肩背,笑道:「青儿别怕,他若敢把你做成帽子,我是一定要拿他做鞋子的。下次见了他,我来替青儿讨回公道。」
令狐青忌妒道:「公子不许去见他。」
谢鉴一怔,笑道:「好,不见。青儿不许我见他,我便不见。」
两人相拥相偎,一时无话。谢鉴抱了自己阔别多日的心中之人在怀里,他不知自己已是睡了整整一日,看看窗外暮色幽昧,一双手便愈釆愈不老实。令狐青颊上微微泛红,却不躲闪,伸手替谢鉴宽解衣衫。
今日正是上元佳节,令狐霜弦同木桃搓了许多元宵煮了,杨执柔在一旁照顾儿子。不多时元宵煮好,木桃便去叫那两人来吃晚饭。正待敲门时,听到房里响动,不由吃吃一笑,颊上飞红的去了。回房笑道:「他们过些时候再来吃。」杨执柔和令狐霜弦自是心知肚名,相视一笑,自不去催促。
正是满院的好风如水,明月如霜。
尾声
天色未明时分,水上极静,除了流水拍堤,别无响动。洛水本是清波粼粼,色如碧玉,此时也只见幽天暗水。只天边淡淡一抹玫瑰红,如同闺中十三女儿的嫩指一般,映在暗影摇曳的水里,恰是好胭脂的颜色。看在谢鉴眼里,却觉得不及怀中人情动时的湿红满颊了。
船行一路,分水脉脉,说不尽的荷丝绕腕,菱角牵衣,满船都是菱花荷叶的幽淡香气。谢鉴倚在船头,吸一口气,只觉心魂俱醉,他一手抱着令狐青,一手持了一支翠篙,却不使力,只是悠悠闲闲的点着水面。
令狐青不惯起得这般早,早已偎在谢鉴怀里睡了。他身上着了件似碧非碧,似白非白,似蓝非蓝的衫子,这颜色俗称雨天青,雅些的称呼是西湖水。谢鉴搂了他在自己身上靠着,想起今早全是自己替这喜欢赖床的狐狸穿衣、梳头,又将他抱上船来,不由得微笑,低头在他左颊上一吻。
过不多时,谢鉴向前望了一眼,脸现喜色,轻轻摇了摇令狐青肩头,悄声唤道:「青儿,青儿,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