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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天歌-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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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盈对真宁一向不放心,所幸已经得到皇帝首肯,要将她嫁出去,只等试鹰会上物色一个合适少年。想到这里就没有责备崔落花,将贵戚子弟的名册又拿来看了一遍。
  十月最后一天是传统的试鹰日,御苑中豢养的猎鹰此时换了冬毛,身姿健硕,羽翼丰满。南郊霜林遍染嫣红,贵族们头天晚上就在这里驻帐,带着自己得意的鹰为皇家助兴。往年因皇帝爱鹰,这集会格外欢畅热闹。今年他染病不能出席,贵族们已经忌了几分,不敢尽兴狂欢。加上皇后素盈不谙此道,只是随便看看,并不大肆嬉闹,因此场面远不及以往,但马走鹰飞的阵势仍十分可观。
  真宁正为得机出宫窃喜,就看到宰相琚含玄、东宫与东宫妃、凤烨公主与驸马素沉、荣安公主与驸马白信默、盛乐公主、兰陵郡王,还有皇后那个讨厌的妹妹素澜都来了。她高高兴兴与众位兄姐打过招呼,又特意向素沉道歉。大家看着她时都笑得暧昧,真宁觉得奇怪,转念立刻明白:他们都知道要借这机会为她觅一位乘龙快婿。这样一想她就恼了,情绪也变差,看哪个少年都不顺眼。
  好容易捱到午后休息,真宁偷偷溜去东宫帐篷。东宫正在摩挲一只猎鹰,见她有话想说,笑道:“是不是有哪位少年入了公主法眼?”真宁撇撇嘴:“荣安姐姐十七岁才出嫁,我还不到十四岁,急什么?”她顿了顿,刚好东宫妃被皇后召去,她趁四下无人,说:“皇兄有没有觉得皇后娘娘今日有些异样?”
  睿洵怔了怔,摇头道:“没有留心。”
  真宁讥笑道:“我见皇兄今日与大臣们交往谨小慎微,这等应该留心的大事,皇兄却疏忽了吗?难道皇兄不觉得她的举动闲懒,不到午膳时就已经困乏?”见睿洵不解,她又道:“那天去丹茜宫拜见,我见她似乎腰肢不适,又听她说胃口不好,觉得鱼汤太腥——皇兄觉得这是什么病呢?”
  睿洵不以为然,反笑道:“你想什么呢?”
  真宁脱口而出:“我已经私下打听过,这几日并不是她的信期……”一说出这种不雅的话,不仅睿洵难堪地偏过头,真宁也红了脸,飞快地说:“反正我就是这些话,皇兄自己思量吧。”说罢跑开了。睿洵看她这样子,不住笑着摇头,心里却也生了一丝不安。
  真宁到了帐外,心想虽然刚才尴尬,但该说的都说了,终于舒了口气。不曾想一抬头看见素沉领着一个人向后帐走去,她睁大眼睛仔细看,发现那个竟是李怀英。她以为自己看错,揉揉眼睛再看,确实是李怀英。见他与素沉容色融洽,显然十分投契。真宁脸色顿时发青,僵在当地。素沉与李怀英进入后帐,半天没有出来,她失神望了一会儿,狠狠地跺了跺脚,奔入自己的帐篷。
  素盈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无论气质还是外表,他与试鹰会格格不入,但他的眼神镇静坦然,并不以跻身贵族之间而卑谦。素盈知道大哥一向慎重,能得到他极力盛赞的人,必定不是俗人,此刻一见果然颇有君子之风。素盈心中敬了两分,有意试他学识。素沉向李怀英爽朗地说:“李贤弟在娘娘面前大可放言,娘娘心胸非同常人,定不会见怪。”
  李怀英耳闻皇后少许事迹,原以为素盈是个机敏凌厉、绵里藏针的女人,想不到见到的是个容颜淡雅的年轻女子,气质温和又略带病倦之态。如果不是在这里相见而是道路相逢,绝对难以想象她会是一人出言、万人相从的后宫之主。
  素盈见李怀英一时没有头绪,笑着挑起话头:“不知先生今日观鹰,有何感想?”李怀英只听柔音温婉,先怔了怔才回答:“皇家气派非凡,帝气正盛,福祚必长。”素盈知他是少数笃信皇帝能转危为安的人,点头又道:“以先生的眼光来看,除了御苑,谁家的鹰好呢?”
  “自然是相府鹰多且美,又有御赐名种,高出寻常贵族之家岂止一二!”李怀英叹道:“草民往日听闻种种传言,虽信为实,却无法想像其情其景。今日亲眼目睹相府之贵,始知何为皇恩浩荡。”
  “圣上是念旧之人,宰相有三十年犬马功劳,常人当然难比。”素盈淡淡地笑了一下,“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本来是一桩美谈。却有人嫉贤妒能,暗中离间生事,真是可笑。”
  李怀英听了陡的生出戒备,不知皇后话里有几分虚实,悄悄抬眼向上一望,正好看见皇后身边的女官有些面熟。他整日困足书院,所见女子不多,仔细一想就记起她正是曾经来过书院的那个女人。想起那女人当日言谈对世家教育极为偏袒,此时又出现在皇后之侧,想必是随皇后入宫的崔氏。
  皇后耳濡目染的全是门第血统之说,又怎么会把一介书生放在眼里呢?李怀英这样想了想,心头不免凉了一点,但又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能来到皇后面前,若贪一时安逸噤如寒蝉,只怕要抱憾终身,于是放胆说道:“待臣以礼是天子垂爱,事君以忠是臣子本分。天子厚爱是嘉善其忠,并非纵其逞欲。仰仗皇恩有恃无恐,岂是天心本意?”
  素盈不惊也不怒,仍是一脸笑意,“先生倒是说说看,什么叫‘逞欲’?”
  “娘娘聪颖过人,一想便知:近年来,是谁操纵人事变迁,为世家广开门路,断青衿仕途?官禁民间私卖茶、盐,是谁的儿子得到官府准许买卖茶盐?谁家私苑广袤不知边际?谁家奴仆带金玉、婢妾衣锦罗?”
  素盈的眉梢轻轻挑了一下,“先生好伶俐的口齿。”
  李怀英躬身道:“昌黎曾言,物不得其平则鸣。”
  素盈微微笑道:“那么依先生之见,谁做宰相才能杜绝私欲?”
  李怀英怔忡良久,才回答:“以一人居要职,实在难保不蹈覆辙。草民愚见,如仿唐制将宰相之权分属数人,就旧制稍加变通,权总于天子一人,才符合以一执多、以一统众的道理。”
  此言一出,旁边宫女女官们也不禁动容。李怀英不知底细才能言谈无忌,素盈却知道自己身边有宰相耳目,轻蹙眉头向李怀英默默冷笑。正好一名宦官进来禀报,说时辰将近,请皇后准备登楼观鹰。
  素盈借机遣退李怀英,留下素沉,低头笑着摇了摇头:“好个不知轻重的书生!知道些老庄玄妙,学了些申韩皮毛,就敢睥睨朝堂,冷言冷语中伤宰相。难怪秀王当年依靠一群书生谋反,最后一败涂地。宰相多年来伸世家而抑书生,不无道理。”周围的宫女和女官都陪着微笑,唯独素沉耿耿直言:“李怀英有以一当十之才。他的见识与胆量,正是世家子弟所欠缺的。”
  素盈连连摇头:“他欠缺的却是一样重要的东西——圆通。”她轻嗤一声,又道:“官场与书院不同,不是晓得大道理就能畅通无阻。认宗师、攀同年、嫉贤妒能是官场通病。他无门无派,有十人之才,就要遭十人之嫉。能虚怀若谷,眼观六路,加以时日不难混开场面。但他恃才傲物,兼有仇视世家之心。在我面前尚且不知惜言,如何让他与百官相谐?大哥爱才是好,可是怎么连这个道理都忽略了呢?”
  素沉惋惜道:“不是不知,只是不向娘娘举荐他,可惜了。”
  素盈笑道:“大哥可知,我鲜少在圣上与宰相面前荐人,是为什么?不是我不知人才,而是因为一旦推荐就要与该人同担当。我已是皇后,更有何求?不轻易举荐,不会招来是非。为什么要为一个李怀英,引来十人嫌恶?大哥果真惜才,不妨让他在郡王府中磨去那股狂傲腐气。半年之后我再见他。”
  素沉怔了一怔:“半年之后?”
  素盈笑了笑,忽然拧眉掩口,身子也晃了晃,仿佛不适。素沉惊得上前去搀扶:“娘娘!”素盈连忙摆手,笑道:“不碍事。大概是为圣上尝药多了,伤了胃。”她为皇帝侍奉汤药必定亲尝,已经传为宫中美谈。虽然是这样说,但素沉总觉得不像,心头疑云骤起,不知为何,总觉得她这表现似曾相识……仿佛过去她也有这样极力掩饰什么的样子。
  想到此处,他犹犹豫豫地问:“莫非娘娘……”
  素盈轻轻挥手打断他的猜疑,整理衣襟昂然步出营帐。

  冷箭

  万象楼以其圆形围栏著称,半似楼台半似亭,凭栏一眺,三面河山尽收眼底。
  素盈率众登楼,仰望见长空堆云,恍如玉峰飞天,俯瞰又见百十名锦衣少年人头攒动,跨下良驹、臂上好鹰蔚为壮观,东宫夫妇、盛乐公主、兰陵郡王与白家兄弟都在其中。素盈回头看看,不见真宁公主。问公主去向,谁也不知。素盈忙命人去找,可时辰不等人,司仪呈上弓与哨箭,一声呼喝,楼下少年纷纷屏息控马,嬉笑之声刹那消弭。素盈张弓引箭,一松手,那箭便带着尖锐的哨音远远地化为黑点。少年们只待哨音一响,立刻如一群小虎骤然腾跃,一个个呼哨打马,向着箭隐的方向绝尘而去。
  “不知谁家的鹰能最先找到黄兔。”素盈话音刚落,见真宁骑着一匹高大的骏马偱着尘烟尽处飞驰。楼上众人都是一惊,素盈怒道:“是谁将马给她?”
  楼下一人跪地道:“微臣有罪。”
  素盈低头一看是谢震,又见他肩头鞭痕宛在,显然被真宁抽了几鞭夺马而去。她怒容渐消,口气仍然严厉:“谢将军帐前失马已成大错,还不速将失马追回?”
  谢震叩头告退,领了一匹良驹便追上去。素沉看在眼里,心想,恐怕这辈子能得到皇后保荐的,也只有这一个人了。
  观鹰日的重头戏是纵鹰逐兔。皇帝命人将一只黄兔的耳朵染成金色,背上烙印为记。谁家的猎鹰先捉到这只兔子,即为当日的佼佼者,除了赏赐之外,皇帝还要亲自为鹰起个名字。今日与以往唯一的不同,就是这一套全由皇后主持。
  贵族们正意气风发地奔驰四野,忽然头顶雄鹰纷纷悲号坠落。少年们不明就里,竞相驻马。不知是谁开始指责另一个人故意杀了他的鹰,立刻有人大声反驳呵斥,热闹的狩猎一时间变成了群情愤愤的口舌之争,互相叱责埋怨之声不绝于耳。那些尚未被射落的猎鹰被主人招回,脚力好的随从拾回死鹰的尸体呈给主人们。
  少年们一见箭镞雕翎是禁军将军款式,又见翎末刻着“谢”字,知道是谢震所有。有人动怒,有人生疑,正这时,真宁公主一袭绿衣飞驰而过,兜起一圈烟尘,朗声笑着停在众少年面前。
  “喂,你们!谁抓到黄兔?”她毫无羞赧神色,少年们面面相觑,都摇头。
  真宁笑笑,“还没抓到黄兔就失了爱鹰,你们是不是恨我?”少年们忙道不敢。真宁却寒起脸,冷笑道:“刚才吵得一塌糊涂,这时又不承认。口是心非,丑态毕露。”忽然听到远处鹰哨嘹亮,显然有人在更前面不知此处热闹,还在逐兔。真宁撇下一群少年昂然打马追过去。
  少年们待她去得远了才纷纷咂舌摇头。“这小公主还是一样蛮横。”“听说这次是为她择婿。早知是这等女子,我才不来!白白死了一只好鹰。”“我倒是早知其悍。上次明德书院门前,亲见她那股凶气,真是令人望而生畏。但有什么办法?皇家仅剩一个公主待嫁,家里父母逼着来,谁能不来?”他们正议论,谢震骑马过来,向众少年见了礼,问起公主去向。
  少年们为他指了方向,有一两个同他熟识的苦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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