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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货公司尖塔楼上的子母钟刚打半点,她左右张望着,没有发现要找的人,便站在玻璃橱窗前等。一个穿着建国大学制服的学生向她走来,叫了声:“陈小姐在等人吗?”
陈菊荣一惊,回头一看,又惊又喜,这不是张云岫吗?原来神神秘秘约见她的竟是失踪很久的张云岫!陈菊荣一把抱住他,又爱又恨又埋怨说:“你这个死鬼,心真狠,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呢!”一边说,眼泪一边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张云岫拍着她的肩膀说:“你别哭哇,你看人家都看你呢,大庭广众,多丢人啊。”
陈菊荣这才用袖子擦眼泪,张云岫说:“别用袖子擦眼泪啊,给。”他把一叠包装精美的手帕递过去。
陈菊荣笑了:“这是干吗,送手绢有一打一打送的吗?”
张云岫说:“我欠你的呀!你忘了?”陈菊荣油然记起,去年在寒葱岭熬酒石酸,在地窝棚里,张云岫用脏了她的手绢,当时答应过,回城后到秋林商店买一方好手帕还她,这一拖快一年了,这是他在秋林商店约她见面的原因。陈菊荣却早忘到脖子后去了,这张云岫还真是个细心人。
陈菊荣闻着手绢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草味,这手绢还是手工绣的呢,很精美。不过陈菊荣告诉他,“你不知道吗?送手绢是不吉利的。”
张云岫摇摇头,傻傻地问:“我可不知道有这说法。”
“手绢不是天天擦眼泪的吗?”陈菊荣说,“送手绢预示着总有伤心事。”
张云岫哈哈笑了,“这纯粹是迷信。久别重逢,我们不是又见面了吗?”
陈菊荣打量着他的制服、帽徽,觉得很扎眼,问:“你怎么还穿建国大学的学生制服?在人家眼皮底下小心露馅!”
他们顺着马路往前走,张云岫说:“笑话,什么叫会露馅?我是堂堂正正回建国大学的。”
真的吗?张云岫可真行啊,被除了名,又这么轻易复学,这在陈菊荣看来,几乎不可思议。接着又埋怨开了,这么说:“你既然早在长春了,为什么拖到今天才来找我?”
张云岫说:“我不回答,你也能明白这其中的原因。身不由己啊。”
陈菊荣很兴奋,“这往后,可以经常见面了吧?”
张云岫还是告诫陈菊荣:“不要来找我,我会来找你的。”
陈菊荣无可奈何地说:“好吧。”
2
张景惠穿着质料高级的睡袍坐在沙发里,刘月在给他修脚。徐晴坐在对面吸烟,显然她已经把求舅舅弄电台的事说了。
张景惠很冷漠,一开口就把门封死,说:“你别给我出这个难题。就是能弄到电台,我也不会给你弄。”
徐晴央求地说:“舅舅若不肯帮我忙,谁还肯帮我?”
张景惠才不傻呢,他说:“弄电台,这是掉脑袋的事,好人要电台干什么?”
徐晴只好实说:“这是钓鱼,给他们电台,才能取得信任。舅舅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张景惠猴精,仍不上套,他说:“若是这样,更用不着脱了裤子放屁费两遍事了!甘粕正彦和特高课的人想弄十部电台也跟玩儿似的,你不是靠上甘粕正彦了吗?”
徐晴脸腾地红了:“谁说我靠上甘粕正彦了?我谁也不靠。”
已修好脚,刘月给他涂了润肤霜,张景惠站起来,还是没有松动口气:“这事免谈,没事你走吧,他们还等着我打八圈呢。”
徐晴只好怏怏而起,心里骂了一句,老东西,还挺滑头!
没办法,徐晴又回头来湖西会馆朝拜真神。
甘粕正彦已听过徐晴的汇报,他哈哈大笑,说:“你把张景惠想得太简单了。表面看他是个大草包,他骨子里精明无比,一般人斗不过他。他晓得弄电台的风险有多大。”甘粕正彦又城府很深地说了一句,“我倒宁愿他真的是草包。”
徐晴也理解舅舅,他说的也是实情,人家干吗担这个风险?甘粕正彦说徐晴“把张景惠想得太简单了”,又说“倒宁愿他真的是草包”。这两句话好像另有含义,难道他连这样忠实的奴才也不彻底放心吗?这么一想,徐晴心头有些不快,就不满地说:“大概除了天皇,所有的人你都不信任。”
甘粕正彦笑了,转移了话题,说:“看起来,这部电台还得我给你准备。”
既然是甘粕正彦出马,别说一部电台,十部也是手到擒来。
这几天,西江月一直在催徐晴,徐晴也不明白甘粕正彦打的什么算盘。西江月比她更急。
此时吴连敏第二次出现在西江月的屋子里,他一落座就问:“有困难,是吗?”
西江月说:“徐晴算是很有能力的了,她舅舅张景惠都爱莫能助,当然,他也怕担风险。电台全控制在军方手里,他们最怕电台流到地下组织和抗联手里。所以,一直未果,我真觉得愧对组织。”
吴连敏有几分意外,一脸失望,但表示理解,说:“上头也知道这比弄绝密文件还难,不然也不会来找你。这么说,暂时还没有希望?”虽然很失望,吴连敏也没有逼他的意思。说,“以后再联系吧。这半年来,地下组织有好几部电台让日本特务破获了,实在太需要了。”
这以后三天,徐晴弄到了电台,这消息让西江月兴奋得彻夜难眠。他马上通过《盛京日报》发寻人启事,内容是:脱销多日的“当归”进货了,希望二姨进城来抓药。
这是约人来取电台的暗语。登报当天,吴连敏就上门了。
西江月关严门,先是道歉:“不管怎么说,还是弄到了一部,徐晴这几天急得满嘴起大泡,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实,真是太难了,好歹没让我空手。”
“有一部也是很了不起的成绩呀。”吴连敏代表上头表扬了他和徐晴的工作业绩。
西江月从地板底下提出一个黑箱子,打开,里边是一部崭新的电台,吴连敏爱不释手地摸了摸,握住西江月的手说:“你是大功臣,组织上太谢谢你了。”
西江月把箱子锁好,问:“你怎么带?”
吴连敏说:“我本来也不准备带,太危险。这是要送到大连的,路上也很不安全。对了,你有办法吗?”
西江月哪有办法?只好再找徐晴,据他所知,每天国务院有半节邮车运送邮件,加挂在亚细亚号快车上。如果能送上去,安全自不必说,他想是可以的,因为那是免检的。
吴连敏写了个交货地址,放到桌上,并告诉他:“大连那边收到货后,你会在《大同日报》上看到渤海货栈补货公告,就成功了。”说罢站起来就要走。
西江月非要挽留他:“今天你无论如何得留下来,我要请你吃下馆子,徐晴还一直想见见你呢。”说着就拿起耳机子要打电话。
吴连敏按住了电话机叉簧,拒绝得很干脆,说下一次吧,晚车他还要到东满去。
西江月很失落,主要是在徐晴面前没法交代,人家连电台都弄到了,见一面都一再拒绝,于理于情都说不下去,西江月倒不怕徐晴骂他无能,怕的是怀疑他的立场。可西江月也不能绑架吴连敏留下来吃饭哪,太迫切了会引起疑心的。西江月留不住他,只好无奈地送客,说:“那就不留了,改天再请你喝酒。”
3
牡丹公园旁的真武庙是日本人三年前修建的一座神宫,式样完全仿照东京的靖国神社。这一天,是今秋第一次下早霜的日子,真武庙那乌黑的重檐大殿顶上铺满白霜,殿顶奔驰着团团乌云,风呜呜地刮着,大雨即将来临,这个季节下雨是罕见的。
关东军和伪满宫廷乐队反复地奏着《海军进行曲》,听起来却有点凄惨。
在真武庙前,有大约一百多人的新兵列队待发,他们全副武装,但有些年纪明显偏大,新京医大教员尾荣义卫也在第一排队列中,他面无表情,风摆动着战斗帽后面的防尘帘,他背枪的姿势显得笨拙。
来送行的多是老人和妇女,哭哭啼啼的,被宪兵拦在警戒线外,不准靠近。渡边佑子也夹杂在人群中,眼睛都哭肿了,尾荣义卫看见了她,向她点了点头,又不敢长久与她交流,赶紧掉头看真武庙殿顶,屋檐上蹲着几只乌鸦,叫声很难听。
这时,越过公园草坪跑来一大群学生,刚从长白山外景地回来的白月朗领头,周晓云、宋伯元、陈菊荣、杨小蔚、唐庆华等,来了几十人,为他们的老师送行,但他们也被宪兵拦在了外面,不准靠近。
陈菊荣出头,跟一个宪兵大尉交涉,说:“我是新京医大的,来给老师送行,允许我们见上一面。”
宪兵大尉像没听见,根本不理睬,转身走了,陈菊荣气得在他身后晃了晃拳头,却无计可施。
杨小蔚灵机一动,对男女同学说:“我有个主意,不让见,就喊,陈菊荣嗓门大,她喊尾荣老师,咱们一齐喊,一路保重。”
同学们都响应说:“行,陈菊荣快领头吧。”
陈菊荣便大喊:“尾荣、老师,”同学们齐喊:“一路、保重!”
连喊几遍,喊得尾荣义卫泪如雨下。宪兵警察全拥过来,用枪托砸他们,伪警察打起人来比日本宪兵更凶狠,很多人都挨了打,连白月朗也挨了一枪托,陈菊荣不服气,仍在喊。
陈菊荣忽然发现真武庙前面贴着《林则徐》的大海报,上面有白月朗巨幅剧照,她心里一下子亮堂了,这不是捧着金饭碗要饭吃吗?她和杨小蔚琢磨着打白月朗这张牌,满映的新星,电影《林则徐》刚刚封镜,宣传海报已经在新京街头铺天盖地了,这一下白月朗出了大名,走到哪都有人认出来,甚至围观,有一天,一个三轮车夫拉她到满映门口,还死活不收她车脚钱呢。闭着眼睛想啊,就凭白月朗这张脸,还有她办不成的事吗?
白月朗没把握,不让她们招摇。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啊,日本宪兵未必看电影海报。
这时,军乐更加起劲地演奏起来,真武庙入口处人群骚动起来,白月朗正要硬着头皮去找宪兵大尉商量,向那边一望,原来是一群高官的车驾来了。关东军司令梅津美治郎、参谋长秦彦三郎、总务厅长星野直树,还有张景惠和各部大臣,一行人下了车,鱼贯而来。
陈菊荣捅了白月朗一下,“嘿,这回好了,你在总理大臣面前有面子,告他一状,咱不能白挨警察狗子的枪托呀。”
杨小蔚也附和她:“这是报一箭之仇的好机会,你出面求张景惠给医大题校训匾,他都给题了,多大的面子呀,这口气得出!”
白月朗不答言只是笑。周晓云斥责她们俩又出馊主意,这是什么场合呀。
陈菊荣指着白月朗对日本宪兵大尉说:“认识她吗?大电影明星!比李香兰还红,胆敢挡她驾?”
那宪兵大尉仿佛根本没听懂,也不买账,咕噜一句“什么的明星干活”,一扭身走了。陈菊荣气得哭笑不得,这可是秀才遇见兵了。
这时张景惠等一干官吏已经站到真武庙的高台阶上,背后是大横幅,写着“虎、虎、虎,日本男儿二十五”。
大学生们全不明白,“虎、虎、虎,日本男儿二十五”,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像灯谜呢?
陈菊荣自作聪明,来了个望文生义,说:“也许是说,二十五岁年纪,气势如虎吧。”
白月朗笑她真能穿凿附会,她说:“我从报纸上看到过,‘虎、虎、虎’是日本海军偷袭珍珠港的代号,为什么要提日本男儿二十五,我也弄不明白,我猜想,是表示视死如归的决心,非要战死在战场上,以二十五岁为限,为国捐躯,决不活过二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