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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月朗看到了,为她捏了一把汗。
杨小蔚快到门口了,白月朗只得推开窗子说:“小妹,你怎么来了?”
杨小蔚说:“我在车里看见你了。”
看守端着碗过来干涉了:“这是谁家的小丫头?怎么也不吱一声就闯进来了?”
杨小蔚故意顶撞他,“你这门上又没挂杀人刀,不兴来吗?”
白月朗告诉看守,说:“她是我的远房妹妹,方才我坐车出去,她认出我来,跟来见个面。”
看守不肯通融,不敢做主。
白月朗摆出派头来,对看守说:“用你做什么主?我会给甘粕正彦先生打电话,我跟你说,他并没限制我自由啊。”
看守知道甘粕正彦对她特殊,优礼有加,也犯不着得罪她,就说:“那是,好。”
这事不可能瞒过甘粕正彦的眼睛,干脆明着来,反正甘粕正彦并不认识杨小蔚。白月朗便当着看守的面,真的给甘粕正彦挂通了电话,她说:“方才在街上碰到的那个远房小妹来看我了,行不行?不行,就马上打发她走,行,你告诉看守一声。”说着把电话递给看守。
看守连忙声明:“我可不是看守,甘粕先生说,我是拨过来伺候白小姐的。”白月朗心想,说得好听!
看守对着听筒毕恭毕敬地一个劲儿点头哈腰说:“是,明白,是!”
放下听筒,他客气地对杨小蔚摆摆手说:“请吧,小姐,甘粕先生说了,随便聊,还可以管饭。”杨小蔚便进了屋子。
白月朗来了个先发制人,让那个看守也进来,听听她们的话有没有背人的?
看守嘴上说“不敢”,也没进屋,却始终在窗下坐着,装着吃饭,却竖直了耳朵听,白月朗看得一清二楚。
白月朗选择了背对窗户的位置坐下,也让杨小蔚与她并肩而坐。看守听得见她们说话,却无法看到表情、动作。她已想好了交流的法子,用笔写,而嘴上说的全都不是犯忌的话。
坐下后,白月朗说:“咱们有好多年不见了吧?”同时马上在纸上写了一行字:你好大胆子,马上走!写完,迅速将纸团成一团。
杨小蔚会意,说:“我妈总叨念你,你总不来。”她接过笔,在另一张纸上写下这样一行:我豁出去了,大不了死!
白月朗又说:“我也想你们,可忘了你家住哪儿了。”又在纸上写:你没权利这样冒险蛮干!
杨小蔚说:“我是来接你回家吃黏豆包的,粉条炖酸菜,你最爱吃这一口啊!”纸上写的却是:我看见布告了,明天处决张云峰。
白月朗眼里是痛心和忧伤神色,嘴上却说:“酸菜粉、白肉血肠可是好几年没吃到了。”她一边说一边若无其事地在纸上书写:我见过他了,他已知道自己必死。他让我转告你,他一生中只爱过你一个,钟鼎在时,他不敢说出口,只要你知道他的心,他在九泉下也心安了。
泪水顿时模糊了杨小蔚的视线。她几乎不能自制,怕哭出声,拼命捂住嘴。过了一会,才说:“白肉血肠可没地方淘换。”她在纸上写道:他曾对我说过,他心里装过人,可装错了。当时我隐约感到是指我。白月朗轻轻叹息一声。
杨小蔚又说:“你到底能不能去看看我妈呀?”她写在纸上的是:我已买了两口棺材,他一口、我一口,我怕鬼子不让收尸,别人办不到,只有姐姐办得到,我和云峰生不能为夫妻,就死后并骨吧,今天来,就是来拜托姐姐的。
白月朗也流出了眼泪,她说:“一会儿我跟甘粕正彦先生说说,大和旅社有鱼、有肉。”她在纸上写的是:别干傻事。
杨小蔚说:“为一口吃的求人,犯不上吧?”纸上出现的字是:我死也不会便宜了鬼子,我意已决,不必再劝,来生再见。
白月朗正要再写,一阵脚步声从院里传来,她把纸全揉烂,大声说:“我最爱吃大云豆馅的大黄米面黏豆包。”
果然是甘粕正彦来到了窗下,看守马上悄声报告,她们一直在说白肉血肠炖酸菜、吃黏豆包,没说别的。全是拉家常,看样子真是亲戚。
白月朗站起身,对甘粕正彦说:“小妹要请我吃黏豆包,我没胃口,也不想去了。”
甘粕正彦说:“你一定要去,我陪你去。”
白月朗转对杨小蔚话里有话地说:“告诉你妈,改天我去看她。你妈这人就是死心眼,一条道跑到黑,累出病了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把我这话告诉你妈。”杨小蔚泪眼迷离地点头。
8
梅津美治郎军装穿得一丝不苟,连风纪扣都扣得严严实实。他坐在有一面膏药旗那面墙下的皮椅子上,腰板拔得溜直。
作田庄一是经过三次约见才被请进关东军司令部的。他坐在侧面皮沙发上,西装革履,一派绅士风度,二人形成极大的反差。
他们的谈话显然并不投机,两个人脸上都没有笑容。梅津美治郎没想到作田庄一居然要求释放建大被抓的“战时有害分子”。
不过,梅津美治郎的谦恭姿态还是有的,他说:“我在士官学校读书时,就读过作田老师的教材,我记得好像是《经济学史论》,还有您的一本法学著作,书名记不准了,我当时有点学不进去,不怕老师笑话,这两门课都不及格。”
作田庄一莞尔一笑,说:“可以理解,心思全在武功上,当然装不下别的。”
梅津美治郎回手指一下“武运长久”的大匾说:“我们大和民族所以长盛不衰,不是靠武运吗?当然,我非常尊重有学问的学者,作田老师都给天皇讲过课,是一代长者。”
作田庄一又一次回归正题,说:“我今天来晋见长官的想法,已写在文字里了,希望得到将军支持。”
梅津美治郎拾起桌上的一沓纸,看一眼又轻轻放下,他说:“我已经认真看过了校长先生的高论,很佩服你的勇气。不过,我认为建国大学出了这么大的事,作田先生交上来的应当是谢罪书,而不是辩护书。”
这话已经很重了。作田庄一却不以为然,他说:“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长官拒绝了我的请求?”
梅津美治郎的观点再明确不过了,他说:“任何对政治犯、思想犯的仁慈,都是对反抗者的纵容,日本处在非常时期,也可以说是乱世,中国人讲治乱世用重典,就说得很清楚,作田先生是大法学家,兼着法政大学校长,我在先生面前讲这个,有点班门弄斧了,请您原谅。”
作田庄一并不同意他的论断,他说:“武力可以征服人,可以占领土地,那是强制手段,真正的征服,是人心的归顺。宽容,能使他们感恩戴德,这是人心向背的功课。”
在这一点上,作田庄一倒与甘粕正彦合拍。梅津美治郎突然笑了,做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说:“那我就请教一下,我让特高课放了这些学生,就天下太平了吗?”
“当然没有这么快。”作田庄一说:“我认为,起码对消除相当多的中国人的内心反感是有作用的,这是水滴石穿的工程。”
梅津美治郎无可奈何地一摊双手说:“对不起,我是军人,没有你的耐性。”
话不投机,作田庄一已不愿与他舌枪唇剑地打嘴仗,就站起身来说:“那我告辞了,我将用另一种手段营救我的学生。”
另一种手段?那是什么?这令梅津美治郎很惊诧,他也随之起立说:“还有另一种手段吗?我想知道,你的另一种手段是什么?”
“说也无妨。”作田庄一神情严肃地说:“作为满洲律师协会的首席律师,我将组织一个权威的、庞大的律师团,我首席,将出庭为张云岫、李子秀这些学生辩护。”
梅津美治郎极力压制着冲动和恼怒,说:“我知道,律师都有一张能把黑白颠倒的嘴。先生能告诉我,你怎样对他们进行无罪辩护吗?”
作田庄一便侃侃而谈,仿佛已经站到了法庭的律师席上。他说:“我认为,建大的满系学生从前毕竟是中国人,有他们自己的根基、文化和民族的所有特质的积淀,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外来者让他们接受,都要有一个历史的过程。这些血气方刚的青年人,说些过头话,做些过头事,是可以理解,甚至可以原谅的,一个唯唯诺诺、不爱自己民族的人,将来也不会爱一个新国家、新秩序。况且,他们只是思想的激进,思想犯的概念本来就很含糊、很不准确。”
梅津美治郎的表情有点像听天书,他呆了半晌,说:“我不能允许你出庭,更不能容忍建国大学和法政大学的校长去为我们的敌人开脱,我劝先生还是识时务为好,免得不好收拾。”他已经把话说到家了。
作田庄一却说:“你忽略了一个常识,关东军司令权力再大,并不能左右法律,无论日本法律还是满洲国法律,都没有这样一条,律师出庭需要经过军方批准。”
梅津美治郎面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真想说“刺刀亮出来,法律是个屁!”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反倒说:“你说得对,不过,以学生、晚辈的身份劝先生几句总该是可以的吧?你不把大日本的荣誉放在心上,也应当把自己的荣誉和进退放在心上吧?”
这话有点威胁味道了。作田庄一很反感,他说:“什么荣誉、进退都可以在所不计,况且,我正是要维护日本帝国的名誉才这么做的。”
梅津美治郎已经相当恼怒了,还是尽最大努力忍着,说:“先生执意如此吗?”
作田庄一寸步不让,坚定地说:“除非将军收回成命,把十三个建大学生无罪释放。”
梅津美治郎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作田庄一向他略一弓腰,不慌不忙地走了出去。
·32·
第三十三章
1
棺材拉回来,为了酬谢老屈头,杨小蔚特地买了烧酒,又上馆子叫了几个荤菜,锡酒壶在热水瓢里温热。杨小蔚给老屈头斟满一盅,自己也破例地满上酒,老屈头和杨小蔚坐在炕头上喝起来。老屈头嗞地抿了一口酒,吧嗒着嘴说:“好酒,这小烧酒是有劲,让姑娘破费了,不瞒你说,我都快忘了酒味了。”
由于院子里放着两口黑漆棺材,惹得邻人探头探脑议论。
一个老太太可是啧啧称羡:“这老屈头什么时候马粪蛋子发烧发了横财,敢买这上等寿材!”老年人很看重阴宅,首选是寿材,所以好多人在活着时就着手备后事了,死后的哀荣无法亲历,可供他长眠的棺材那是十分上心的,必亲眼看到,一半会不死,隔一年给棺材上一遍油漆,如同房屋刷涂料一般。有人省吃俭用、勒紧裤带,也要攒一副好料子,在阳间吃苦受穷一辈子,到了阴间可得找补回来。
一个老头子发出了质疑,说:“老屈头打一辈子光棍,连个老伴也没有,另一口棺材给谁预备的?买房子、置地越多越好,这棺材还带买双份吗?没听说。”
这些话都灌到杨小蔚耳朵里,她心里好烦,撂下筷子,一抬脚下了地,走出门来,对那些拥在柴门口议论的人说:“那一口棺材是我的,行了吧?”众人讨了个没趣,立刻散去。
回到炕上,杨小蔚说:“大爷,明天若有人问这棺材是怎么回事,你就一口咬定,是我寄放的,和你啥关系没有。”
老屈头说:“我倒不怕连累,杀人不过头点地,没有不让收尸的道理。我只是纳闷,你不是只有一个朋友被杀头吗?怎么买两口棺材?”
杨小蔚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到时候您就知道了。”杨小蔚告诉老屈头:“您不用出面,有人来取棺材。”
“你不是在吗?”老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