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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连长此时喊了:“行了啊,老几六十岁的人了!”
谢队长:“管你妈卖×去!”
伪连长的身姿顿时一直,像是从被迫的长期弯曲中弹直的,人们都从这身姿的变化中看到了“时候到了”。他苦命的老娘谁也不惹,却被这个强奸犯拿话强奸了。他弹直身体,冲到最前沿,只差一尺半就撞在谢队长身上,被谢队长的一个喽啰拉住。人们跟着戏台移动,十天半月一次的犯人斗殴马上要上演。今天大家很有福,流血伤痛降临在他人头上,别人的灾难就是自己的福。
伪连长隔着那个加工队员跟谢队长动武。马失去了指挥,冲上了干渠的堤顶,在观众席里冲撞起来。人们乌泱泱地躲闪,马减了速,一个犯人上去抓住缰绳。
老几抬起上半身,看见自己一侧裤腿磨出无数洞眼,灰白的再生棉絮从里面发出一片花苞来。再把身体抬高些,看见梁葫芦还是闭着眼,仰面躺在血涂出的粗大笔画里。小凶犯脸上又黑又厚的污垢在天光里看,是一层结实的甲,苍白透出来便成了瓦灰色。两个解放军已经往这边来了,又是吹哨,又是上弹夹,大敌当前地从东南西南冲锋过来。但他们不肯太靠近,靠近子弹就没优势了。他们穿得太厚,像棉花做的熊,大喊子弹不长眼睛,再不回去干活,打着谁算谁。
狱油子们都知道,解放军从喊话到开枪还得有一阵子。于是谢队长抓紧时间继续“加工”梁葫芦。他此刻绕过了伪连长,拿脚在梁葫芦身上跺。
老几用半死的声音结巴着,叫谢队长别踢了,还不省省劲,这孩子差不多也咽气了。
解放军给谢队长剩的时间不多。喊话跟开枪的间隔也就一分钟。所以谢队长连斥骂老几的工夫都不想浪费,一门心思地踹梁葫芦。往肚子上、腰子上、胸口上踹。好在一年多的饥荒掏空了他,脚跺在梁葫芦身上,力量是打折扣的。
老几打定主意,踹死梁葫芦自己也绝不开口,招出欧米茄的去处。使劲踹吧,为梁葫芦的寡妇母亲以及她的姘头报仇。踹死葫芦今晚刘胡子尸首名分下的伙食可以分给大家塞塞牙缝,然后刘胡子也可以体面地被芨芨草席卷起,落到河滩薄薄的沙土之下,本本分分地做尸首了。有没有家属来,他也应当应分该有个坟,有个砖头做碑,以墨汁写上大雨后就模糊的“刘国栋之墓”。梁葫芦给踹死就没人来摽着他老几,让外人把他老几看成小凶犯的长辈。踢葫芦关他什么事呢?踢死了他也不会把欧米茄拿出来。老几看着强奸犯的脚提起、落下,提起、落下。
“我、我、我……”
老几一边结巴一边奇怪,他难道真疼小凶犯?他难道想让小凶犯活下去?就算他把欧米茄供认了,小凶犯也未必活得了。他老几的招供很可能是一件鸡飞蛋打的事。他的结巴给他拖延了足够的时间,容他中途变卦。谢队长听了老几的一串“我”,兴趣来了,提起的右脚在葫芦的脖子上方停了停,落回去跟左脚配对。
谢队长就这样等着。他知道口吃病患者催不得。老几一边“我”着,一边想大概变卦来不及了。
“我……知道……”他一个寒噤,把“知道”二字吐出来。
梁葫芦躺在地上一蹿动,睁开了眼。老几马上明白,梁葫芦在制止他招供。他葫芦的血都淌成渠了,还没招供,你老几要我前功尽弃吗?你让我赢了一多半再输回去?
所以老几改口了——
“……知道葫、葫芦有疝气……”
谢队长满心狐疑地瞪着老几,老几也瞪着他,尽量坦荡无畏,而真脸在污垢结成的假脸后面怎样微微痉挛,只有他自己知道。
解放军现在摆好了射击阵势,枪栓子拉得哗啦哗啦响。没人再敢动了。又是一声哨子,接下去解放军喊起操令来,喊到第四轮“一二一”犯人里便有人开始踏起了操步。不久绝大部分犯人都跟着解放军的操令齐步走了。
伪连长向老几伸出手,打算拉他。对于伪连长这样的犯人来说,梁葫芦是纯粹的粪土,而老几是个高级人。伪连长一辈子的亏吃在没长脑子上,别人的脑子指挥他,叫他跟谁打仗他就跟谁打仗,因此老几这样有着一脑袋脑筋、因为脑筋而获罪的人,很被他另眼看待。老几动了动头,意思让伪连长先拉梁葫芦。
而梁葫芦不让人拉他。谁拉他他骂谁野话。五级风在升级,梁葫芦再躺一会真该硬了。
解放军上来,叫梁葫芦停止装死。葫芦奄奄一息地求解放军去找狱医。狱医被马驼来了,先看到渠里的血槽、头发以及皮肉,就明白了梁葫芦起不来的原因。他在梁葫芦身边跪下,铺开一块三角巾,让老几帮着他一点点把三角巾往梁葫芦后脑勺下面移动。大半个后脑勺粘在雪地上,跟雪地冻成了一片,三角巾无论如何垫不进去。于是狱医用一把小铁锨往梁葫芦后脑勺下作业,铮铮的冰雪地被铲起来,连同葫芦的头颅一块被兜进三角巾。在砖窑外面的墙角避风处,狱医等着葫芦的头和冰雪冻土分离。不能离砖窑太近,否则融化过快的冰雪会把葫芦的头皮一块化掉。收工时间到了,医生终于把梁葫芦的头颅剥离出来。老几凑到跟前,看到冰雪和冻土上长着梁葫芦的头发和头皮,也看到梁葫芦头皮上长着冻土和去年的枯草。说头皮不准确,应该说是颅骨。枯草直接扎根在梁葫芦白生生的颅骨上。后来梁葫芦的伤奇迹一般愈合了,但他正面看还是梁葫芦,后面看却已经是一枚骷髅。春天到来时,在这片大荒草漠上,是人是兽都认识了这样一个梁葫芦,长着一个白白的、不毛的后脑勺。
不过冬天的事情还没有完。这是个多事的冬天,至少对于我祖父陆焉识来说。真名字被人忘得差不多的老几兴奋地想,除了昨天出的大事件,今天又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事件。梁葫芦少了一半头皮,这成了犯人们的毛骨悚然的热门话题。吃了晚饭后,老几走到大门的岗楼下面,大声叫喊报告。老几此刻顾不上伪装结巴,连叫三声报告才把哨兵从岗楼里叫出来。
“干什么?!”哨兵问着,一道捉贼般的电筒光圈已经落在老几身上。
其实天还没黑尽,但手电筒不光为照明,它给你一种精神镇压,让你顿时不敢妄动。满心正义的人也经不住这样兜头一束光的,何况老几这样有着曲折企图的人。他赶紧举起那张不到巴掌大的纸头,法宝在握似的。哨兵让他找他的组织,让组织把纸头送到岗楼上。犯人也是组织严密的,中队之下有组,组长们轮不上老几这样斯斯文文的好敌人当,当选的都是坏人民群众。等大组长打足官腔过足官瘾帮老几把邓指的纸条送进岗楼,就该吹熄灯哨了。
老几站在雪亮的手电光里,说邓指在等他老几呢,犯人怎敢让干部等?……
哨兵的回答就是一按手电,熄了光亮,让老几对着强光后必然的黑暗把句子结巴完。
老几原地站了一会,向岗楼的台阶走去,一不做二不休地往台阶上稳步攀登。离最后的台阶还有两步时,他大声叫喊——
“报、报告班长!”
解放军个个爱听自己给叫成班长。然而这个哨兵却挺着枪冲了出来,一面叫着老东西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解放军骂犯人的话就这几句,在一茬一茬的兵里流通,相当缺乏新意。老几把手里的小纸条团成一团,往解放军跟前轻轻一抛。哨兵看不清被抛的东西,却看见了抛的动作,往岗楼里一闪。老几听见枪的保险给打开了,年轻的解放军威吓犯人、给自己壮胆也就做这几个动作,开保险,出刺刀。
“把手举起来!”解放军把自己隐蔽好,同时喊话。
老几一点都不难为情地高高举起双手。等到他的手举酸的时候,解放军的手电又亮了。邓指的字让解放军足足念了五分钟,一个字一个字用眼睛生吞。
“不许动!”解放军吼道。
其实老几听懂了,那是他叫老几耐心等待。又过两分钟,解放军过来了,“当啷当啷”地一步步走近老几。当啷作响的是镣铐,老几获得出去的允许了。犯人在干部的允许下出大墙,到干部家帮把手什么的,一般要戴上脚镣或手铐。解放军给老几套上脚镣,抽下钥匙,说行了,滚吧。
哨兵打开大门,把老犯人老几放出去。老几迈着戴镣的脚步,咣啷当咣啷当地往大门对面的那片幽暗的灯火走去。
不到一华里,老几走得筋疲力尽。到场部礼堂的十多公里路,戴镣是妄想走到的。他棉袄的左边口袋里装着欧米茄,右边装着那瓶牙疼粉。老几知道邓指两口子都害牙病,大草漠缺了不知哪一味营养元素让人们都害牙病。一旦欧米茄做礼还不够厚的话,牙疼粉凑上去绝不寒酸。说不定老几运气好,邓指今晚特别仁义慈悲,只拿欧米茄上供就够了。原则是,少供奉一样是一样。邓指家是一间大房隔成的两间小屋,挤在八排家属房舍中间。这些家属房舍和监号的草窑洞颇相似,不过是砖墙代替监号的干打垒。今年五月,老天作怪,反常地下了十天大雨,三四座监号给雨下塌了顶,家属房舍也有一幢垮塌,压死了一个腿脚慢的老太太和她抱的孙子。老几去过邓指家一次,是帮着家属们写春联。邓指老婆属于巧妇,前门圈下一块地,夏天种得红红绿绿,冬天堆着取暖的牛粪饼和红柳根。离那些房舍还差三四十多米,老几就看见邓指七八岁的二丫头跟一大群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在玩耍,背上背着邓指两岁的小儿子。寒冷饥饿,孩子们玩得照样欢实。什么也挡不住孩子们玩耍。什么也挡不住这些房舍里的人生孩子。每年夏天,孩子们跟犯人们一样洒满草地,刨挖“人参果”(也叫蕨麻,根茎有小指头粗,代食品),采沙棘果,灰灰菜,七七芽……采到什么,在衣襟上蹭一蹭就往嘴里塞。他们口袋里装着石子儿,裤腰上插着弹弓,见了犯人们就用装了石子儿的弹弓轰赶追杀,虽然是蕨麻根和沙棘果,也是先尽他们自己吃饱的。
老几咣啷当咣啷当地走近,看着此地自由的男女们枯索之夜的产品在尖叫撒欢。
他刚要接近邓家二丫头,小姑娘突然跑到他面前:“我爸说大队长在我家,你有话跟我讲就行了。”小姑娘很鬼,不动声色地把悄悄话说得很清楚。
老几呆了。这种话小孩子怎么能传递?说不定还要来回地讨价还价。看老几为难地干笑,小姑娘又说:“没事!我趴在我爸耳朵上跟他讲,谁都听不见!每次都是这样的!”
老几在冷风里站了一刻,对小姑娘说他下次再来,让她爸爸好好招待大队长吧。话讲出口他意识到,没下次了。要是再来一个晴天,山上的路怎么都能通车了,科教片也就该装箱上路了,他还上哪儿见小女儿丹珏去?他都不晓得小女儿长成大女儿是什么样,也无法验证婉喻的模样是否长在了她的模样里。他又把邓家二丫头叫回来,掏出了包了手帕的欧米茄。那是梁葫芦的半块头皮换来的欧米茄。老几看着小姑娘跑回去传话了。不久她跑回来,告诉老犯人,她爸爸批准他去场部礼堂看电影。
“我爸爸对着我耳朵说的!”小姑娘邀功地说。盯着老犯人浑身打量,希望能盯出一个糖果什么的。
老几给孩子盯得满心愧疚。他没办法,他有好几年没见过糖果了。
“我爸还说,你不能跟别人讲是他批准的。”
他问小姑娘她爸还有别的话没有,她想了想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