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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和尚一愣,笑着说道:“四叔要我戒赌?”
“我是为你好。你这样子天天滥赌,哪一天才得出头?”郁四又说:“靠赌吃饭没出息,你晓不晓得?”
小和尚不答,只看看胡雪岩,仿佛已知道郁四的意思了。
于是郁四又问:“你想不想出去闯闯码头呢?”
一听这话,小和尚显得很注意,而眼中看得出来,是憧憬大地方热闹,就象小孩听说能跟大人去看戏的那种神色。
“胡老板想带你到杭州去。”郁四说道,“我已经答应胡老板了,要问问你自己的意思。”
“四叔已经答应了,我不愿意也要办得到呀!”
“小鬼!”郁四笑着骂道:“我不见你这个空头人情。你自己说一句,到底愿意不愿意呢?胡老板的脾气,不喜欢人家勉强。”
“愿意!”小和尚很清楚的表示,同时向胡雪岩点点头。
“那好了。你现在就跟胡老板去办事,胡老板的事,就是我的事。”
有这句话交代,什么都在里头了。胡雪岩辞别郁四,找了个清静酒店,先要了解了解小和尚的一切。
小和尚名叫陈世龙,孑然一身,身无恒业,学过刻字店的生意,因为没有终日伏案的耐性,所以半途而废。
“这样说,你认得字?”
“认得几个。”小和尚——陈世龙说,“ ‘百家姓’最熟。”
“你说话倒有趣。”胡雪岩答道,“会不会打算盘?”
“会。不过不大精。我在牙行帮过忙。”
“牙行”是最难做的一种生意,就凭手里一把秤,要把不相识的买卖双方,撮合成交易,赚取佣金。陈世龙在牙行帮过忙,可知能干,胡雪岩越发中意了。
“听说你喜欢赌,是不是?”
“赚两个外快用。”陈世龙说,“世界上好玩的花样多得很,不一定要赌。”
“说得对!你这算是想通了。你去过上海没有?”
“没有。”
“你去过上海就知道了。光是见见世在就很好玩,世界上的享,没有一
样不好玩,只看你怎么样想?譬如说,我想跟你交朋友,交到了,心里很舒服,不就很好玩吗?“
这话是陈世龙从未听过的,有些不懂,却似乎又有些领悟,所以只是看着他发愣。
“世龙,我再问你一句话……”
看他不说下去了,陈世龙不由得奇怪,刚喊得一声:“胡老板……”胡雪岩打断了他的话。
“你叫我胡先生。”
这就有点收他做学生的味道在内,陈世龙对他很服帖,便改口说道:“胡先生,你要问我句什么话?”
“我这句话,如果问得不对,你不要摆在心上,也不必跟人说起。我问你,阿七到底对你有意思没有?”
“这我哪里晓得。”
“你难道看不出来?”
“我看不出来。我只晓得我自己,郁四叔疑心病重,我哪里会对阿七动什么脑筋?”陈世龙停了一下又说:“赌输了跟她伸伸手是有的。别的没有。”
胡雪岩用他,别的都不在乎,唯一顾虑的就是他跟阿七的关系,这一点非弄得清清楚楚不可。因而又向下追问:“你动不动歪脑筋是一口事,动不动心又是一回事。你说,你心里喜欢不喜欢阿七?”陈世龙到底资格还嫩,不免受窘,犹豫了一会答道:“男人总是男人嘛!”
这句话说很明白了,胡雪岩对他的答复很满意,因为他说了实话。不过,接下来的却是告诫。
“你也怨不得你四叔疑心病重。有道是‘麻布筋多,光棍心多’,你年轻力壮,跟阿七又是从小就认识的,常来常往,人家自然要说闲话。”胡雪岩停了一下又说:“照我看,你郁四叔少不得阿七,你就做得格外漂亮些。”
“怎么做法?”
“从此不跟阿七见面。”
“这做得到。我答应胡先生。”陈世龙放出很豁达的神态,扬着脸说,“天下漂亮女人多得是!”
“这话说得好!”胡雪岩心想得要试一试他,从身上取出来五十两一张银票,“这点钱,你先拿去用。”
陈世龙迟疑了一下,接过银票道了谢。
“再有件事,你替我去办一办,我在沂园等你回话。”
他说了老张的地方,要陈世龙去看,搬了家没有?搬在何处?陈世龙答应着走了,胡雪岩也重新回到沂园,把他们谈话的情形,略略说了些给郁四听。
很快地,陈世龙有了回话,说老张正在搬家,也说了新址所在,然后问道,“胡先生,今天还有什么事交代我做?”
“没有了。你去做你自己的事。明天早晨,我在碧浪春吃茶。”
“那么明天一早,我到碧浪春去碰头。”
等陈世龙一走,胡雪岩才跟郁四说,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你要他戒赌,他自己也跟我说,不一定要赌。”胡雪岩说,“喜欢赌的人,有钱在身上,手就会痒。你倒不妨派人去打听一下看。”
“不错!倒要看看这个小鬼,是不是口不应心?”
于是郁四找了个人来,秘密叮嘱了几句,去打听陈世龙的影踪,约辰明天上午回话。
当夜郁四请了两个南浸镇上的朋友跟胡雪岩见面。这两个人都懂洋文,跟外国商人打过交道,谈起销洋庄的丝生意,认为应以慎重为是,因为上海有“小刀会”活动,市面不太平静。将来夷场上会不会涉及,尚不可知,最好看看风色再说。
席间胡雪岩不多开口,只是静静听着。当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到碧浪春,陈世龙已经等在那里了。胡雪岩心想,他光棍一条,有了五十两银子在身上,如果不是送在赌场里,一定会买两身好衣服,新鞋新帽,打扮得十分光鲜,而此刻看他,依旧是昨天那一身衣服,心里便嘀咕:只怕靠不住,口不应心了!
不过他口中不作声,只叫他到老张新搬的地方去看一看,可曾搬定?
接着郁四也到了,依旧在当门的“马头桌子”上一坐。同时把胡雪岩请了来,在左首第一位上坐下。少不得又有一阵忙乱,等清静下来,才见郁四昨天派去访查陈世龙行动的那个人,悄悄走了过来。
“小和尚真难得!”他根本不知道胡雪岩给了陈世龙一笔钱,而陈世龙应诺戒赌的情形,所以一开口就这样说:“居然不出手。”
郁四跟胡雪岩对看了一眼,彼此会意,虽然不曾出手,赌场还是去了。
“他昨天身上的钱很多,不晓得什么道理?看了半天,不曾下注,后来就走了。”
“是不是到别家赌场去了?”郁四问。
“没有,”那人答道,“后来跟几个小弟兄去听书。听完书吃酒,吃到半夜才散,睡在家里的。”
“好!”郁四点点头,“辛苦你!你不必跟小和尚说起。”
“晓得了。”
等他一走,胡雪岩便笑道:“我没有料中。看起来他倒是说话算话。”
“还好。”郁四也表示满意:“没有坍我的台。”
“郁四哥,我昨天晚上想了一夜,”胡雪岩说,“销洋庄的生意,还是可以做,大家怕小刀会闹事,不敢做,我们偏偏要做,这就与众不同,变成独门生意了。”
“嗯!”郁四想了想,不断颔首,“你的想法,总比别人来得深一层。
你再说下去看。“
“凡事就是起头难,有人领头,大家就跟着来了。做洋庄的那些人,生意不动,就得吃老本,心里何尝不想做?只是肚子小,不敢动,现在我们想个风险不大的办法出来,让大家跟着我们走。”胡雪岩问道,“郁四哥,那时候,你想一想,我们在这一行之中,是什么地位?”
“对!”郁四拍案激赏,“人家根深蒂固多少年,我们只要一上手就是头儿、脑儿!这种好事情,天下哪里去找?”
“我就是这个意思。‘胆大做王’!再说,别人看来危险,照我看,风险不大。第一,夷场上,人家外国人要保护他自己的人,有大兵船停在黄浦江,小刀会也要看看风色,小刀子到底比不得洋枪洋炮。”
“这话也不错。”郁四看看四周,凑过头去低声说道,“我现在还不大清楚上海的情形,不过照我想,小刀会里,一定有尤老五的弟兄,不妨打听打听看。”
“我正就是这个意思。”胡雪岩也低声答道:“我们也不是跟小刀会走到一条线上,他们造反,我们是安分老百姓,打听消息,就是要避开他们,省得走到一条线上。”
郁四深深点头:“你们闹事,我们不动,他们不动,我们抢空档把货色运到上海去。”
“郁四哥,”胡雪岩笑道,“不是我恭维你,你这两句话,真正是在刀口上。”
“好了!”郁四抬起头来,从容说道,“回头我们到阿七那里细谈。”
接着便谈到陈世龙。胡雪岩的意思,看他年轻聪明,口齿伶俐,打算止他去学洋文,因为将来销洋庄,须直接跟洋人交往,如果没有一个亲信的人做“ ‘通事”,请教他人传译,也许在语言隔阂之中,为人从中做了手脚,自己还象蒙在鼓里似地,丝毫不知,这关系太重大了。
“这个主意很好。”郁四说道,“不过学洋文要精通,不是一年半载的事,眼前得先寻一个人,”
“我也是这么想。这个人,第一,要靠得住,第二,要有本事,第三,脾气要好。就叫世龙跟他学。不晓得郁四哥有没有这样的人呢?”
“当然有。还不止一个。”
“好极了。”胡雪岩很高兴的说,“那就请来谈谈。”
“我托人去约。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中午碰头好了。”
这天晚上,胡雪岩在老张的新居吃饭,座间还有陈世龙。
陈世龙跟老张也认识。平常“老张、老张”叫惯的,但这时不能不改改口,他是极机警的人,两次到张家,把胡雪岩和老张的关系,看出了一半,等看到了阿珠对胡雪岩,在眉梢眼角,无时不是关切的样子,更料中了十之八九。既然自己叫他为“胡先生”,对老张就不能不客气些。改口叫他“张老板”,阿珠的娘便成了“张太大”,而阿珠是“张小姐”。
阿珠还是第一次被人叫做“小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喜悦,因而对陈世龙也便另眼相看了。
“世龙!”阿珠的娘——张大太则是看在胡雪岩的分上,而且也希望这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能帮丈夫的忙,所以加意笼络:“都是一家人,你不必客气。我这里就当你自己家里一样,你每天来吃饭,有啥衣服换洗,你也拿了来,千万不要见外。”
“是啊!”胡雪岩也说,“这不是客气话。”
“我懂,我懂。”陈世龙连连点头,“我要客气,做事就不方便了。”
于是一面吃,一面谈生意。有陈世龙在座,事情就顺利了。因为老张所讲的情形,他差不多都知道,可以为胡雪岩作补充,象老张所说的那两个懂丝行生意的朋友,陈世龙就指出姓黄的那个比姓王的好,后者曾有欺骗东定,侵吞货款的劣迹,是老张所不知道的。
“世龙!”胡雪岩对在湖州的一切安排,大致都已作了决定,“明夭我们就动手,把阜康分号和丝行开起来。到事情差不多了,你要替我跑一趟松江。”
“松江?”陈世龙颇感意外,“我还没有去过。”
“没有去过不要紧,去闯一闯。”胡雪岩一件事没有谈定规,又谈第二件,“我再问你一句话,你肯不肯学洋文?”
陈世龙更觉意外,“胡先生,”他嗫嚅着说,“我还弄不懂是怎么回事?”
“那自然是要你做‘丝通事’。”阿珠接口说道。
“连她都懂了!”胡雪岩又对陈世龙说:“将来我不止于丝生意,还有别样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