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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呣;,”明生应声说,但是心里仍辘辘的不安。
“好,且看明天,”华生接着说。“看起来今晚上有人要挖地洞了,把乡公所的屋子搬到地下去,把丰泰米店开到地下去,然后—;—;嗳,阿波哥,你说我们那时候出多少捐钱呀?”
阿波哥笑了笑,没回答。
“那时捐钱才多呢,”华生继续了下去。“地洞捐,马路捐,掏河捐,埠头捐,保卫捐,住户捐,这样捐那样捐……吃得肥肥的,胖胖的。我们呢?填炮眼,塞枪洞,做肉酱,熬阿膏。”
华生停止了话,外面有人在轻轻的敲门,接着听见带呛带说的声音:
“阿波哥……”
华生辨得出是他阿哥,立刻开了门。
葛生哥喘着气,惊惶地跑进来,叫着说:
“果然在这里!……你把我们急死了……”
阿波哥立刻走近去,扯着葛生哥,说:
“坐一会儿吧,葛生哥。脸色怎么这样坏……不要着急……”
“风声多么紧,华生还要跑出来……你说我们放心得下吗,阿波弟?”
“此刻外面怎么样?”
“街上在搬家了,说是明天才能到这里,今晚还来得及逃……”
“逃了就完了吗?”华生问。
“不逃怎么办呀?快走吧。”
“暂时躲开吧,华生,”明生渐渐活泼了起来,“三十六计走为上着!—;—;大家都逃了,不走做什么!”
“我要看!”华生愤怒地叫着说。
“看什么呀?”葛生哥蹬着脚也叫了起来了,“是东洋人,飞机大炮快来了!”
“是东洋人来就拚!”华生握紧了拳头。
“算了,算了,华生,”明生推着他说,“我们一道走吧,换一个地方再来想法对付……现在走开再说……这里不是好玩的,后面就是海口呀……”
“明生的话不错,”葛生哥接着说,“先走……”
“我不走!不是有人说不是东洋人,是共……”
“我看你们回家商议吧,”阿波哥插入说,“走也好,不走也好,从长计议。我是不走的,单身汉,祖坟在这里。”
“可不是,阿波弟,”葛生哥感动地说,“就是为的这个,我也不想走呢……华生,快点回家吧,你不走,就大家不走,谅你阿嫂也舍不得丢弃那破屋的……她是女人家,这时留在家里,你该晓得她在怎样着急……”葛生哥说着满脸都是皱纹,额上湿漉漉地出了汗。
华生终于苦恼地跟在后面走了。
“明天一早再来看你,”他回头对阿波哥说。
“我去看你吧,”阿波哥在门口回答着。
葛生哥摇了一摇头,喃喃地自语说:
“年青人真没办法……一点小事,怪我不着急,这样紧急,却说明天……”随后他提高声音说:“走得快一点吧!华生……”
但是华生只是缓慢地走着,一路上这里望望,那里看看。
他看见靠近街头起,真的有些人家在搬了:挑箱子的,背被包的,挟包裹的,抱孩子的……搀老人的,慌慌张张,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全向桥西溜走了,一点声音也没有。
从前连一根草也不愿舍弃的人,现在把许多宝贵的东西丢着逃走了;从前穿得好,吃得好,现在故意扮得蓬头跌足的穷人模样,不以为耻了;从前横暴恣肆作威作福,现在低声下气,乞助求援了……
一六
时光在恐怕和纷扰中一天天艰苦地挨了过去。直到第六天,傅家桥已经走了一大半,还不见有什么意外发生。村庄、田野、房屋、道路、以及蜿蜒的河水、起伏的山岳都安静地躺着。甚至那些被丢在田野上、草坪上的稻谷和一切东西,也都原样的摆着,没有看管的人,也没有偷盗的人。大家今天伯明天,早晨怕夜晚,好像大祸马上就要到来似的,几乎连气也不敢透。
但是第七天下午,傅家桥忽然苏醒了。
从前不晓得逃到哪里躲在哪里的人,出来了很多,而且欢天喜地到处跑。
“乡长出来了!……乡长出来了!……”一路上有人叫着。“开门!开门!天下太平!”
乡长傅青山果然到了街上,前后簇拥着许多人。他似乎比以前瘦削了许多,但满脸露着得意的微笑,从黑眼镜的玳瑁边外望着人,不时微微点着头。他一手支着黑漆的手杖,一手频频摸着八字胡须。他走得很慢,这里停一停,那里息一息。
在他周围的是一些保长、年老的阿金叔和阿浩叔、孟生校长、黑麻子温觉元、阿如老板、他的儿子阿珊,都穿着整齐的长袍马褂,严肃的面色中带着一点喜悦,仿佛是去参加什么庄严的宴会似的。
前后走着四个保卫队丁,全副武装,精神抖擞。
他们静默地走完桥东的大街,便过桥往西循着大路兜了一个小圈子,然后又沿着桥东的河岸朝葛生哥的屋外走了去。
傅家桥立刻显得热闹了。家家户户开了门。几天来像地鼠似的躲藏着的男女老少,全从屋子里溜了出来。
“怎么样呀?……”许多人低声的问。“不要紧了吗?……”
“不看见乡长在笑吗?”有人低声的回答。
“呵,呵……菩萨保佑……”
乡长走过后,大家就便赶忙开始工作了:田野上,草坪上,埠头上,立刻忙碌了起来。
葛生哥一家人正在家里闷坐着,忽然听得外面闹洋洋,同时看见邻居们全跑出去,也就一齐跟了出去。
葛生嫂一手抱着小女儿,一手牵着大儿子,一路叫着:
“天呀!现在见到天日了!……七天来,比坐地牢还难受呀!……天晓得我们怎么过的!……天晓得……”
葛生哥沉默着,加了许多皱纹的脸上也露着喜悦的神情,直至乡长的队伍走近来时,他低声的说:
“我老早说过,老天爷会保佑的—;—;不要做声,乡长来了!……”
华生一直从人群中挤了过去,站在一块贴近大路的石头上望着。他知道来的是些什么人。他讨厌他们,但他想知道他们做些什么。
他远远地望见那一群人穿着整齐的衣服和严肃的面孔,就不禁暗暗发笑起来。过去的狼狈情形,现在可还深刻印在他的脑子里。尤其是那渐渐走近来的雄赳赳的保卫队丁,使他记起了那块浮在水面的牌子。
“我们年年出了不少捐钱,谣言一来,他们先跑,这时却耀武扬威的保护着那班人!……”
华生不觉愤怒起来,睁大了眼睛,正朝着在下面走过的保卫队丁的脸上射着厌恶的目光。
但他们没有留心,在他们后面的人们却注意到了。华生看那一群可恶的人,本来露着喜悦而庄严的神情的,走近他的时候,都故意做出了种种的丑态。
第一个是阿如老板。到得华生身边,他故意仰起头来,翻着眼珠朝着天,露着不清看他的神情,而同时却又挺着大肚子,缓慢地用手抚摩着,表示出他的骄傲。
第二个是黑麻子温觉元,偏着头,朝着华生这边,不时射出狡猾的眼光到华生的脸上,又不时噘嘴,蹙着鼻子,现出凶恶的神情,用大拇指缓缓地点着其他的手指,仿佛在计算什么刻毒的计策似的。
后面是阿浩叔,一路摇着头,像在对华生叹息着。
再后面特别缓慢地走着乡长傅青山,左手捻着须尖,低着头,从眼镜边射出往上翻着的眼珠的光来,微微蹙着眉毛,显得十分严厉的神情,像对华生一点不肯放松的模样。
傅青山的后面是阿珊,梳着光滑的头发,露着得意的微笑,两只眼珠滴溜溜地,忽然往右转,忽然往左转,伸着嘴唇,咂咂地动着,好像在和谁接吻一般……
华生气得一脸苍白,觉得眼前的天地渐渐旋转了,他的腿发着抖,已经无力站着,便不由自主地溜倒在那石头下。
直至那快乐的观众渐渐散尽了,他才有了控制自己的能力,勉强挣扎着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一网打尽,狐群狗党!……”他咬着牙齿,恶狠狠的发誓说。
他一夜没睡得熟,头里有火在燃烧,耳内轰轰地响着,眼前一阵阵地映现着各色各样可恨的人物。天色渐渐发亮,他才软瘫瘫的睡熟去。
但是不到一点钟,他忽然又被争吵的声音惊醒了。他首先听见的是葛生嫂的叫喊:
“我们不要做人了吗?我们哪里来这许多钱!天灾人祸接二连三的来,我们连租谷都交不出了,自己连饭也没有吃了,还有什么钱!傅家桥有钱的人多着,却动不动问我们穷人要钱!我不出!杀了我也不答应!”
“不答应也要你答应!不出也要你出!哼!看看外面站着什么人吧!”
华生突然坐起来了。他辨别出那说话的声音—;—;又是黑麻子温觉元!
他愤怒得火往头顶冲,一手扯起衣服往身上一披,冲到了外面的一间房子,睁着火一般红的眼睛,凶狠地盯着黑麻子温觉元。
“又做什么?”他捏紧了拳头。
“要—;—;钱呀!”温觉元玩笑似的说。
“要什么钱?”
“捐钱。”
“什么捐钱?”华生前进了一步,声音越来越大了。
葛生嫂立刻攀住了他的手臂,叫着说:
“华生!我们真活不下去了!又是断命的捐钱!听见吗!要我们出五元!千刀万剐的瘟麻子!不答应!不答应!不答应!……”
“不止五元呢,”黑麻子微笑地说。“还要备一桌酒席,还要……”
“还要什么?”华生又前进了一步,准备举起拳头来。
黑麻子倒退了一步,说:
“还要你一道去—;—;来!”他回头对着门外叫着。
门外一阵枪柄声,冲进来了两个保卫队丁,用上着刺刀的枪尖对准着华生。
“带他走!”黑麻子叫着说。
华生正待抵抗,一个队丁举着枪尖,往前走进几步逼着他,另一个队丁已经握住他的两臂,接着用绳索把他捆上了。
“先给你尝点滋味!”黑麻子说着,走近去就是拍拍的几个耳光。
葛生娘发疯了。她跳过去扯住了黑麻子的衣襟,一手拖着他的手腕蹬着脚大叫起来:
“救命呀!救命!……人到哪里去了呀!阿曼叔!”她看见邻居们奔了出来。“救命呀,阿曼叔!救命呀!……”
阿曼叔踉跄地从许多人中奔到了黑麻子面前,也攀住了他的手臂。
“看我面子吧,放了他,有话慢慢商量呵……”
“放了他?好不容易呀!”黑麻子回答说。“乡长命令,他们捐五元开欢迎会,一桌酒席,派他背旗子去欢迎唐连长—;—;官兵就到了,晓得吗?”他回过头去对着华生的脸,“是官兵呀!捉土匪强盗的!”
华生被紧紧地绑着动弹不得,脸色苍白的可怕,左颊连耳朵被打得红肿肿的,睁着火烧似的眼睛,恶狠狠地回答说:
“狗养的,老子不答应!……”
阿曼叔用手扪住华生的嘴,劝着说:
“华生,委屈一点吧,不要动气,你是明白人呀……看我面孔吧。阿觉哥,”他又转过头去对黑麻子求情说,“他到底年轻,况且当家的不是他,那是葛生,他一定会答应的……”
“答应的?”葛生嫂又直跳起来了,“那是我!当家的是我!决不答应!打了人,还能答应吗?我们一年到头,辛辛苦苦,连饭也吃不饱,还要出捐钱,今天这样捐,明天那样捐……”
“当心点吧,”黑麻子恫吓说,“要不是丑婊子,就把你一道带去……”
“你就是丑婊子生的,才一脸黑麻子!你放不放人?你这温虫!你们大家评评看吧!”她对着越来越多的群众说。“我们是穷人,他要我们出这样那样捐钱!全是他和乡公所干的!我们要乡公所做什么的呀!……还要捉人,还要打人……”
围在门口的人渐渐的有点兴奋了,脸上多露着不平的神色,喃喃地私相评论起来,勉强抑制着愤怒,仿佛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