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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生想着想着,怎样也不能饶恕菊香。他几乎想用激烈的手段报复了。
“看着吧!”随后他苦笑着想,“看你能享到什么清福……”
华生相信,倘若菊香真的嫁给了阿珊,那未来是可想而知的。他觉得这比自己的报复痛快多了,现在也不妨冷眼望着的。于是他的心稍稍平静了。他只是咬定牙齿,不再到街上去。他绝不愿意再见到菊香。
但菊香却开始寻找他起来了。她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藉口,不敢一直到华生家里来,她只是不时的踱到桥头,踱到岸边,假装着观看河底井边的汲水,偷偷地望着华生这边的屋子和道路,她知道华生对她有了误会,她只想有一个机会和他说个明白。她的心中充满了痛苦,她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华生了。
这几天来,她的父亲几乎每天喝得醉醺醺的,一看见她就拍桌大骂,摔东西,想打人。随后酒醒了,就完全变了一个人,比母亲还能体贴她,抚爱她,给她买这样那样,简直把她看成了珍珠一般,她现在真是哭不得笑不得,满肚子的委屈。
而阿珊,却越来越密了。屡次总是嬉皮笑脸的露着丑态,说着一些难入耳的话来引诱她。
“菊妹……”有一次他一见到她就娇滴滴的叫了起来,仿佛戏台上的小丑似的。
“谁认得你这畜生!”菊香板起面孔,骂道。
但是他并不动气,却反而挨近来了,一面笑着,一面柔声地说:“好妹妹……”
菊香不愿意听下去,早就跑进后间,呼的一声关上了门。
阿珊毫不羞惭,当着店堂里外的人哈哈地笑着走了出去,第二天又来了。
整整的三天,菊香没有走到外面的店堂。
“怎样呀,菊香?”她父亲似乎着急了,“难道关店不成吗,你不管?”
“趁早关了也好,这种讨饭店!……”菊香哭着说,“还不是你找来的,那个阿珊鬼东西……”
他父亲这次没有生气,他只皱了一会眉头,随后笑着说:
“以后叫他少来就对了,怕什么。你这么大了,难道把你抢了去!现在是文明世界,据我意思,男女界限用不着分得太清楚的,你说对吗?……哈哈哈!”
他不再提起订婚的事了,阿珊也不再走进店堂来,只在街上徘徊着,仿佛已经给她的父亲骂了一顿似的。但是菊香依然不放心,远远地见到他,就躲进了里面,许久许久不敢走出来。
她想念着华生,只是看不见华生的影踪。一天晚上,她终于伤心地流着眼泪,写了一张字条,约华生来谈话,第二天早晨秘密地交给了阿英,托她送去给华生。
“我老早看出来了,”阿英低声地说,高兴地指指菊香的面孔。
但她并不把这事情泄漏出去,她小心地走到华生那里,丢个眼色,把那张字条往他的袋里一塞,笑着说:
“怪不得你瘦了!嘻嘻嘻……”她连忙跑着走开,一面回过头来对华生做着鬼脸。
华生看了一看字条,立刻把它撕碎了。
“还能抱着两个男人睡觉吗?”他忿恨地说。
他不去看她,也不给她回信。
隔了一天,菊香的信又来了,华生依然不理她。
菊香伤心地在暗中哭泣着,不再寻找华生了。她不大走到店堂里来,老是关着房门,在床上躺着,她心里像刀割似的痛苦。
自从她母亲死后,她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人了解她,没有一个人安慰她,可怜她怎样过的日子,只有天晓得……又寂寞又孤苦,一分一秒,一天一月的挨着挨着……好长的时光呵!……别的女孩,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叫着“爸爸”,叫着“妈妈”,她却只是皱着眉头苦坐着。十五岁时死了母亲,父亲就接着变了样,喝酒打牌,天天不在家,把一个弟弟交给了她,还把一个店交给她,好重的责任,好苦的担子!然而他还要发脾气,一回来就骂这个打那个,对她瞪眼,对她埋怨。她受过多少的委曲,过的什么样的生活!
“妈呵!”她伤心地叫着,握着拳头敲着自己的心口。
这几年来,倘不是遇到华生,她简直和在地狱里活着一样。她尊敬他,看重他,喜欢他,她这才为他开了一点笑脸,渐渐感觉到了做人的兴味。到得最近,她几乎完全为了他活着了。她无时无刻不想念着他,一天没有见到他,就坐卧不安起来。她没想到嫁给他,但她也没有想嫁给别人;倘若华生要她,她会害羞,可也十分心愿的。她本来已经把自己的整个的心交给了他的,他要怎样,尽可明白地说出来。
然而,华生却忽然对她误会了,对她决绝了。
“天呵……”她想起来好不伤心,眼泪又纷纷落了下来。
她几时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她并没错。她并没对阿珊说过什么话。她甚至是最厌恶阿珊的。而华生却冤枉了她,竟冤枉她喜欢阿珊了。
而且正在这个时候,正在危机四伏的时候:阿珊竭力的来引诱她,她父亲竭力的想把她嫁给阿珊。她受尽了阿珊的侮辱,受尽了她父亲的威胁,她正像落在油锅里,想对华生诉苦叫喊、请求他的援助的时候,华生却再也不理她了,怎样也找他不来。
“好硬的心肠!”菊香也生气了。“决绝就决绝,各人问自己的心,看谁对不起谁……”
但她虽然这样想,却愈加伤心起来,她觉得世界全黑了,没有一点光。她的前途什么希望也没有。她仿佛觉得自己冷清清的活在阴间一样。
于是,她立刻憔悴了。这一个瘦削的身子平日就像一根独立在田野里的芦苇,禁不起风吹雨打的,现在怎能当得起这重大的磨折呢。她更加消瘦起来,脸愈长,颧骨愈高,眼皮哭得肿肿的,颜色愈加苍白了,好不容易看见的忧郁的微笑现在完全绝了迹,给替代上了悲苦的神情。
“你怎么呀,你……”阿英聋子一见到菊香,就惊愕地问着,皱着深刻的眉头。
“没有什么……”菊香回答着,转了脸。
“他来过吗?”阿英聋子低声的问,贴着菊香的耳朵。
菊香哽咽地摇了一摇头。
阿英聋子立刻明白了,她皱着眉头,歪着嘴,眼眶里噙着眼泪,呆了一会儿,静静地转过身走了。
“可怜这孩子……”她低声地叹息着,眼泪几乎滴了下来。
菊香却伏着桌子哭泣了。她瘦了肥了,快乐悲伤,没有人去过问她,只有阿英这个被人家当做神经病的人,却关心着她。倘若她是她的母亲,她早就伏到她的膝上去,痛快地号哭了,她也就不会这样的痛苦。但是她不是,她不是她的母亲,不是她的亲房,也不是她的最贴近的邻居,她不能对她哭泣,她不能对她申诉自己的心中的创痛,她更不能在她面前埋怨自己的父亲。她四周没有人,她是孤独的,好像大洋中的一只小船,眼前一片无边际的波涛,时时听着可怕的风浪声。
但在外面,在整个的傅家桥,却充满了欢乐。虽然眼前摆着可怕的旱灾,大家确信迎神赛会以后,一切就有希望了。况且这热闹是一年只有一次的,冷静的艰苦的生活,也正需要着暂时的欢乐。
日子一到,傅家桥和其他的村庄一样鼎沸了。大家等不及天亮,半夜里就到处闹洋洋的。担任职务的男人,天才微微发白,就出去集合。妇女们煮饭备菜,点香烛供净茶,也格外的忙碌。
这一天主要的庙宇是:白玉庙,长石庙,高林庙,熨斗庙,鲁班庙,罂口庙,风沙庙,上行宫,下行宫,老光庙,新光庙……一共十八庙。长石庙的菩萨是薛仁贵,白袍白脸,他打头;殿后的是傅家桥的罂口庙,红袍红脸的关帝爷,此外还参加着各村庄的蟠桃会,送年会,兰盆会,长寿会,百子会……这些都是只有田产没有神庙的。路程是:从正南的山脚下起,弯弯曲曲绕着北边的各村庄,过了傅家桥然后向东南又弯弯曲曲的回到原处,一共经过二十五个村庄,全长九十几里,照着过往的经验,早晨七点出发,须到夜间十时才能完毕,因为他们要一路停顿,轮流打斋。
这次傅家桥摊到了六十多桌午斋,是给上行宫和老光庙的吃的,傅家桥的人家全摊到了,有的两桌,有的一桌,有的两家或四家合办一桌。因此傅家桥的妇女们格外的忙碌。
“这次不必想看会了,”葛生嫂叫起苦来,“三个孩子,这个哭,那个闹,备茶备烟,煮饭炒菜,全要我一个人来!两兄弟都出去了。一个去敲锣的,那一个呢?咳,这几天又不晓得见了什么鬼,饭也吃不下的样子,什么事情都懒得做,荡来荡去……”
幸亏她的大儿子阿城已能帮她一点小忙,给她递这样递那样,否则真把葛生嫂急死了。倘不看菩萨的面,她这次又会骂起葛生哥来:自己穷得不得了,竟会答应人家独办一桌斋给上行宫的人吃。
“早点给华生娶了亲也好,也可以帮帮忙,”她喃喃地自语着。
但她的忙碌不允许她多多注意华生的事。已经十点钟了,外面一片叫喊声、奔跑声。队伍显然快要来到。
桥上街上站着很多的人,在焦急地等待着。店铺的门口摆满了椅凳,一层一层搭着高的架子。这里那里叫卖着零食玩具。孩子们最活跃,跑着跳着,叫着笑着,这里一群那里一群的围在地上丢石子,打铜板。大人们也这里一群那里一群的掷骰子,打牌九。妇女们也渐渐出来了,穿着新衣,搽着粉。老年的人在安闲地谈笑着。他们谈到眼前的旱灾,也谈到各种的琐事。古往今来,仿佛都给他们看破了。
有一天夜里和华生他们斗过嘴的阿浩叔,这时坐在丰泰米店的门口,正和一个六十多岁的白头发老人,叫做阿金叔的,等待着。他们以前都做过罂口庙的柱首,现在儿孙大了,都享起清福来,所以今天来得特别早。
“世上的事,真是无奇不有……”阿金叔叹息着说。
“唔,那自然。”阿浩叔摸着胡须回答。“所以这叫做花花世界呀。”
“譬如旱灾,早稻的年成那末好,忽然来了……”
“要来就没有办法的。所以要做好人。现在坏人大多了。不能怪老天爷降这灾难。”
“真是罪恶,什么样的坏人都有,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所以我说,现在迎神求雨已经迟了。”阿浩叔说。
“真对。立刻下雨怕晚稻也不到一半收成了。”
“单是吃的水,用的水,也已经够苦了。”阿浩叔皱着眉头。
“不过,我说,现在晓得赶快回头,也是好的。”
“那自然,只怕不见得真能回头哩。”
“我看这次人心倒还齐,一心一意的想求雨了,不会再闹什么岔子打架吧?”阿金叔问。
“哦,那也难说,世上的事真难说,只要一两个人不和,就会闹的。为了一根草,闹得天翻地覆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我说,这就是花花世界呀……”
“花花世界,一点不错。”
“其实大家能够平心想想,什么争闹都没有了。譬如迎神赛会,求福免灾,古人给我们定下来的办法再好没有了,你说是不是?菩萨也热闹,我们也热闹。但是,”阿浩叔摇着头说,“一些年青的小伙子,偏要闹什么岔子……”
“真不懂事……”
“可不是?我们到底多吃了几年饭的,什么事情都看得多了,他们偏不服,骂我们老朽,还说什么亡国都亡在我们的身上的。哈哈,真好笑极了……”阿浩叔的牢骚上来了。
“这倒也罢了,我们原是老朽了的,不晓得还有几年好活,可是对菩萨也不相信起来,这就太荒唐……”
“是迷信呀—;—;哼!”阿浩叔霍然站了起来,愤怒地说。“我们已经拜菩萨拜了几千百年,现在的小伙子却比我们的祖宗还聪明哪,阿金叔